河北
傍晚七点，城市交通的血脉被晚高峰堵得死死的。
魏国强骑着他那辆半旧的电动车，像一条缺氧的鱼，在车流的缝隙里拼命穿梭。
他刚从一栋名为“金色水岸”的高档住宅楼里冲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一个订单，还有十二分钟就要超时了。
就在他扶正车头，准备拧动电门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影猛地从单元楼的玻璃门后窜了出来。
那人像一堵墙，瞬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不等魏国强开口，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就揪住了他胸前那件蓝色的外卖服衣领。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他被狠狠地推向身后冰冷的墙壁，头盔下的后脑勺“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电动车“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保温箱里剩下的两瓶饮料滚了出来。
“是你吧？”
一个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就是你！二十分钟前，16楼电梯！就是你，死按着关门键，没等我老婆上来！”
魏国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面目狰狞的男人，记忆瞬间被拉回了二十分钟前。
那张即将超时的订单，那个闪烁着红色警报的手机屏幕，以及那个确实被他关在电梯门外的、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我……我订单要超时了……你老婆她，可以等下一趟……”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我孩子没了！”
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另一只手攥成了坚硬的拳头。
“就因为你他妈争那几秒钟！我马上就要出生的孩子没了！你知不知道！”
话音未落，一记凶狠的重拳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魏国强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像是电流一样窜遍全身，他瞬间弯下了腰，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连呼吸都停滞了。
01.
魏国强，今年三十八岁。
这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普通，敦厚，带着上个时代的印记。
他不是这座繁华都市的土著，他的根，在千里之外一个靠种玉米为生的北方小山村。
他的履历很简单，也很干净。
二十年前，他是个年轻的士兵，在遥远的边疆，顶着风雪，为国家站过两年岗，扛过两年枪。
部队的生活，练就了他一副硬朗的筋骨，也把他打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但极有耐力和责任感的男人。
退伍后，他揣着不多的退伍金，跟着同村的老乡，来到了这座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南方大城市。
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没有耀眼的学历，也没有过硬的技术，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城市里，他就像一粒被风吹来的沙子，毫不起眼。
为了生存，他去过工厂的流水线，拧过上万个一模一样的螺丝。
他去过建筑工地，当过保安，看过仓库，开过小货车。
他干过很多活，换过很多地方，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让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最后，在妻子生下女儿后，为了更自由的时间和看起来更高的收入，他选择了外卖这个行业。
他成了一名穿梭在城市钢铁森林里的骑手。
他觉得，凭自己的双手和力气吃饭，不丢人。
他为人实在，话不多，从不跟人红脸，也从不占小便宜。
在鱼龙混杂的骑手队伍里，他是个公认的“老好人”。
谁的电动车坏了，他会主动搭把手修理。
谁临时有事，他也会在不影响自己订单的情况下，帮着跑两单。
他的人生信条非常简单：多跑一单，就能多挣一分钱。
多挣一分钱，就能让家里的老婆孩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点。
他就是这个庞大城市里，最普通、最底层的那个顶梁柱。
02.
魏国强之所以活得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不敢停歇，是因为他的人生，正在和死神进行一场残酷的赛跑。
他五岁的小女儿，悦悦，在出生时就被诊断出患有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
这种病，就像一颗埋在孩子身体里的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医生用最冷静的口吻告诉他，孩子必须在六岁之前，完成一场风险极高、费用也极高的心脏搭桥手术。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张写着手术费和后期康复费用的预算单，上面的那一长串零，像一座无法呼吸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身上。
他的妻子，在一家小区的洗衣店里当熨烫工，每天被蒸气熏得满脸通红，一个月下来，工资也只有三千多块。
家里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魏国强一个人的肩膀上。
他选择了外卖这个行业，就是看中了它的“多劳多得”。
他所在的那个外卖平台，有着一套冰冷而严酷的奖惩机制。
每一个“准时宝”订单，只要提前送达，就能获得额外的积分和奖金。
而每一个订单一旦超时，哪怕只是一秒钟，就会面临毫不留情的罚款和客户差评。
差评多了，系统就会减少给你的派单量，形成恶性循环。
所以，对魏国强来说，他手机上的每一个订单，都不仅仅是一份餐，一个包裹。
那是女儿的救命钱。
每一个好评，每一笔准时送达的奖金，都像是为女儿的手术台前，添上的一块救命的砖。
而每一个差评，每一次超时罚款的通知，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不是在送外卖，他是在用自己的血汗，在为女儿的生命，争取多一秒钟的时间。
他不敢病，不敢累，更不敢停下来。
03.
蔡远航和蒋雯，是这座城市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夫妻。
他们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生活安稳。
蔡远航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当程序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和代码打交道。
蒋雯原本是一家公司的行政文员，怀孕后，就辞了职，在家里安心养胎。
他们的生活，曾一度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围。
他们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期待。
蔡远航还兴致勃勃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网上买的婴儿床给组装好了。
他一边研究着复杂的说明书，一边和坐在沙发上、幸福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肚子的蒋雯，讨论着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叫‘蔡思源’怎么样？饮水思源，懂得感恩。”
“不好听，太老气了。不如叫‘蔡一诺’，一诺千金。”
他们的小家里，到处都充满了即将迎接新生命的痕迹。
客厅的墙上，贴着可爱的卡通身高贴纸。
卧室的角落里，堆着朋友们送来的各种婴儿用品。
阳台上，晾着几件被洗得干干净净、小得像手帕一样的婴儿衣服。
他们的生活，本该是这座冰冷坚硬的城市里，最柔软、最温暖的一抹亮色。
他们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小生命的降临，能让他们的家，变得完整。
04.
事发那天下午，魏国强的手机APP里，突然弹出了一个金色的订单。
那是平台所谓的“特级加急单”，是客户花了双倍的价钱，要求在最短时间内送达的订单。
平台系统也给出了极高的奖励：只要在十五分钟内送达，就能获得一百元的额外奖金。
一百块。
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一顿饭钱。
但对魏国强来说，那是女儿半天的营养费，是他要顶着烈日跑二十多单才能挣回来的辛苦钱。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接下订单，看了一眼地址，是那个管理严格、电梯也特别难等的高档小区“金色水岸”。
他没有丝毫犹豫，拧动电门，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他一路都在超速，在车流中惊险地穿梭，甚至闯了两个红灯。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他像一阵风一样，拎着外卖冲进小区大堂时，手机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了最后的三分钟。
他焦急地看着电梯的楼层显示，心里把这栋楼的设计者骂了无数遍。
电梯“叮”的一声，终于从高层缓缓降了下来。
门一开，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了手机，准备在到达楼层的第一时间，就点击“已送达”的按钮。
他转过身，用手背，一下又一下地，疯狂地按着电梯的关门键。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女人，正提着一袋看起来很沉的水果，挺着一个巨大的肚子，步履蹒跚地、小心翼翼地，朝着电梯这边走过来。
是孕妇，蒋雯。
那一刻，魏国强的心里，有过那么一秒钟的犹豫。
他的手指，在关门键上，停顿了零点五秒。
他看到了那个孕妇脸上带着一丝期盼的表情。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自己手机的屏幕上。
那上面，鲜红色的倒计时，正在无情地跳动着。
“02:17”。
“02:16”。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女儿那张苍白的小脸，和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
他最终还是把头猛地扭向了一边，假装没有看见门外的一切。
电梯门，在他眼前，缓缓地、决绝地关闭了，严丝合缝地隔绝了门外那张从期盼，到错愕，再到失望的脸。
他心里对自己说。
对不住了，大妹子。
她可以等下一趟电梯，时间很充裕。
我女儿的救命钱，一秒钟，也等不了。
05.
魏国强以极限的速度，把那份加急的外卖，送到了16楼的客户手中。
在他按下“确认送达”按钮的那一刻，手机APP里立刻传来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恭喜您！完成特级加急单，获得100元骑士奖励！”
魏国强看着那一百块钱入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离凑够女儿那笔天文数字般的手术费，又进了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的一小步。
他甚至暂时忘却了刚才在电梯口的那一幕，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按下了下楼的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
金属的箱体平稳地下降，映出他那张被汗水和疲惫布满的脸。
他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盘算着今晚再拼一拼，争取能多跑一百块钱。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他刚走出单元楼的玻璃门，还没来得及跨上自己那辆旧电动车，就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蔡远航，狠狠地堵了个正着。
蔡远航的每一拳，都充满了失去孩子的滔天恨意。
魏国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就蜷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盔滚到了一边，蓝色的外卖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份刚到手的一百块奖励金，似乎都带着血腥味。
周围的居民和保安越围越多，有人看不下去，报了警。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闪烁的红蓝警灯，照亮了这混乱而不堪的一角。
警察赶到，分开了两人，将他们都带回了附近的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调解室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蔡远航的情绪依然非常激动，反复对着做笔录的警察，咆哮着是魏国强害死了他的孩子，要求必须让他偿命。
而魏国强，则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嘴角和腹部，百口莫辩。
他不知道那个孕妇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自己只是为了赶订单。
但“孩子没了”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愧疚，恐惧，委屈，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一个多小时后，调解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位看起来很干练的女警官，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走了进来。
将文件递给魏国强和蔡远航，两人看完后瞬间愣住。
蔡远航皱眉大喊：“这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