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节眼看要到了,村里一户人家在部队当兵的孩子回家探亲,父母瞧见人家孩子回来,没说话,转身抹着泪往家里走。我连忙合上院门——他们二老,是触景生伤,又想起了牺牲在战场上的大哥。
刚在堂屋板凳上坐下,院门上的铁环突然被轻轻叩响了。开门一瞧,几个二十岁上下、身穿洗得发白旧军装的小伙子站在门外,衣上没领章帽徽,手里提着东西。我有些意外:“你们是?”为首的人说:“我们是爱民大哥的战友,专程赶过年这节骨眼,来看看老人家。” 他口中的爱民正是我大哥。我忙把客人让进来,说:“我是爱得华,爱民他二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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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父母闻声出来,踏进小院。父亲一眼就认出排头两人,有些动情:“哎呀,大冷天的,大过年的,你们还大老远跑来,赶紧进屋吧……” 父亲话音未落,那个为首的同志忽然说:“叔叔,阿姨,请坐下。” 我父母一时不明所以,还是坐到了他们搬来的小凳上。转眼间,十来个人在院中站成两排,整整齐齐,有一个人大声说:“向爸爸妈妈,敬礼!” 所有人整齐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大哥77年入伍,牺牲后每年有战友来家里看望父母,没想到我的儿子竟深受影响正在这时,排头一人突然双膝一跪,跪倒在我父母脚前。我们三人都是一惊,父亲急忙去拉,我立刻上前搭手。可我们怎么拉他都不肯起,泪流不止,话语也哽在喉咙里抽噎着:“叔叔……爱民哥他……他当年是为了挡子弹,为了救我,才……” 这一句话,霎时撕开了时光的幕布,我耳边又响起了大哥牺牲时战友带来的话:当时他们清剿残敌,大哥正在警戒,掩体下枪声猝然一响。大哥几乎同时踹开身边一个战友,自己却再也没能站起来……那救下的战友,正是眼前这个名为大林、在邻县农村长大的人。
大林是第一次来。后来,他成为我家炕头、田埂上的常客。起初几年,他总是不声不钱,帮我家什么活都不挑。时日一长,他与我话也密了。大林对大哥,有感激,更视我父母为他自己的亲爹娘。
回到那天。敬礼、敬过礼后,战友们把带来的东西堆在屋角,一位像是领头的同志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双手递给我父亲:“我们和爱民是过命的兄弟,他走了,我们还在。过年了,一点心意,您收下,我们祝二老身子骨硬朗,过个安稳年!” 他们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告辞,说是当天还要去看望两家。我们送他们至院门口,眼望着这群军装的身影在小路尽头渐渐隐去。
回到屋里,父亲拆开那厚厚的信封,竟有十张十元。我心头一紧,那时工人一月不过三四十块。父母和我望着那厚厚一叠钱,久久没有出声。
后来过了约半年,家里正忙着修屋,大林来了。他提了礼物,进门后没多话,袖子一挽,便去搬砖和泥。歇息时,他对我说起当年,他说他的命是大哥给的。那回,父亲也在。他听了,只是平缓地说:“战火无情,战友在里头,谁救谁都是应当应分。爱民是为了国家走的,光荣。”
这些年来,大林几乎没间断过,更没断过的是,每年总会有大哥的战友,顶着腊月寒风,来到这院子。后来我明白,他们,有自己约定,更有不息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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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是1977年和我们这个县、邻县一共500多号后生一起参的军。1979年开拔上战场,他们那个团有19人牺牲,30多人负伤。战后,提干、提了保送、读军校、荣立战功的有不少,也有200多人复员回了老家。大林说,后来战友们各奔东西,有人当了官,有人办企业做了老板,资产上亿的也有,但不管走多远,都没忘当初阵地的誓言。有几位牵头发起,他们组成了战友基金会,每年都筹集数目不小的钱,为19位牺牲战友的父母,还有伤残战友送去慰问金。1980年送来的是100元,以后这个数随着时间往上长,500,800,1000,2000,3000,5000……直到2024年春节,那一万块厚厚地放在父亲手上。他们说:“我们替牺牲的兄弟,给爹娘敬点孝心。”
这些年月里,我家也有一件事。儿子考上大学后没几天,才告诉我们他报名参了军。我们很意外。父亲因为大哥的事,一直不愿家里再有人当兵,母亲也舍不得,家里只有这一个男孩。他考上大学后,默默在学府直接报了名。儿子说:“我想当兵,军人身上有担子,有责任。”
他从小在老家。每当年关将近,看着那些伯父们踏雪踏雨地来,和爷爷奶奶在堂屋说话,最后把厚厚的信封交到爷爷手里。孩子那年初中,写了一篇《最让我感动的时刻》,记的正是这场景。他在作文里说,喜欢军人,要像伯父们那样重情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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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儿子在河南服役。周末视频时,母亲常把脸贴得近近,看那明显变得结实、黝黑的脸。他在那所叫军营的大学校里,慢慢学着。他像一根茁壮的小苗,正在阳光与风雨中悄然生长,他接续着来自大伯和战友们传递来的那种东西——那不仅是人间的厚谊,更是将生命织入人间大义。
生命接力,生死交付,这是人间至深的情义。战友们用漫长岁月把“父母”两字扛在肩头,他们不是家人,却踏出比血缘更深更长的路。时代因为如此深重、有义的存在,在人间铺展出了不褪色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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