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把那支用了五年的派克钢笔轻轻旋开,蓝黑墨水在稿纸上洇开第一团墨渍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文件,最终落在办公室那扇掉漆的木门上。
“周科,王局在小会议室等您。” 年轻的科员小李探进半个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说是有好事。”
老周嗯了一声,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不安。他在住建局法规科待了十二年,从办事员熬到科长,早已看透了这种 “好事” 背后通常藏着的麻烦。他合上钢笔帽,起身时顺手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衬衫领口 —— 这件衬衫还是儿子去年给他买的生日礼物,纯棉面料洗得有些发白,但穿起来格外舒服。
小会议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味,王副局长正对着一份文件凝神沉思。看到老周进来,他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老周来了,快坐。”
“王局找我有事?” 老周在椅子上坐下,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他注意到王副局长今天穿了件崭新的藏青色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闪闪发光,显然是个值钱的牌子。
“是这样,” 王副局长把文件推到老周面前,“开发区那个生态园区项目,你也知道,市里很重视。现在遇到点麻烦,施工方和当地村民闹起来了,说是征地补偿标准不合理,昨天还把工地大门给堵了。”
老周拿起文件快速浏览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份征地补偿方案漏洞百出,明显是赶工弄出来的急就章,不仅与现行法规有多处冲突,补偿标准也确实偏低。
“这方案……” 老周斟酌着措辞,“恐怕不太合规。”
“我知道不合规。” 王副局长打断他,语气变得恳切起来,“所以才找你啊。你是咱们局里的法规专家,这种事情非你莫属。给你三天时间,把方案改得滴水不漏,既符合政策,又能让双方都满意。”
老周的心沉了下去。三天时间修改这么复杂的方案,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刚想开口推辞,却被王副局长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嘴。
“老周啊,” 王副局长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这次的事办好了,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听说局里马上要调整领导班子,你在科级岗位上也干了不少年了……”
后面的话王副局长没有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老周握着文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想起去年人事调整时,自己本有机会升任副局长,最后却因为缺少 “硬指标” 而败给了资历远不如他的办公室主任。如果这次能抓住机会……
“我尽力。” 老周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有些干涩。
接下来的三天,老周几乎是连轴转。白天正常处理科室事务,晚上就泡在办公室里修改方案。他翻遍了近年来所有关于征地补偿的政策文件,对比了周边县市的类似案例,甚至连夜打电话咨询省厅的老同学。妻子打来电话抱怨他不顾家,他只是匆匆说句 “忙完这阵就好了” 便挂断了。
第三天凌晨,当老周把最终版方案打印出来时,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着厚厚一叠打印整齐的文件,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这份方案不仅弥补了原有的漏洞,还创新性地加入了 “分期补偿 + 就业扶持” 的模式,既符合政策要求,又充分考虑了村民的长远利益。
他把方案送到王副局长办公室时,对方正在和一个陌生男子谈笑风生。看到老周进来,王副局长立刻接过方案翻了几页,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愧是老周,效率就是高!”
那个陌生男子也凑过来看了看,笑着对王副局长说:“王局果然慧眼识珠,有了这份方案,项目就能顺利推进了。”
王副局长哈哈一笑,拍了拍老周的肩膀:“老周,这位是开发区管委会的张主任,以后项目上的事还要多沟通。”
老周和张主任握了握手,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本以为王副局长会组织会议讨论方案,没想到就这样直接交给了开发区。
“王局,方案里有些细节……” 老周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设计思路。
“不用不用,” 王副局长摆摆手,“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你先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老周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副局长用眼神制止了。他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办公室,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接下来的几天,项目果然顺利推进了,村民们没有再闹事。局里的同事们都说是王副局长运筹帷幄,化解了这场危机。王副局长也意气风发,见了谁都乐呵呵的,只是再也没找过老周。
老周安慰自己,只要项目能顺利推进,自己辛苦点也值得。直到那天他在电梯里听到两个科员的对话。
“听说了吗?开发区那个项目解决了,王局立了大功,据说马上就要扶正了。”
“是啊,我还听说那份补偿方案是王局亲自制定的,既合法又合理,连市长都夸他专业呢。”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老周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僵在原地,看着那两个科员说说笑笑地离开,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们的对话。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自己熬了三个通宵查资料、改方案的日子,想起自己为了验证一个数据打了十几个电话,想起妻子抱怨他不顾家时自己的愧疚……
原来,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一切,都成了别人邀功请赏的资本。
桌上的派克钢笔静静地躺着,笔帽上的划痕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老周拿起钢笔,旋开笔帽,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几天后,局里召开全体干部大会,宣布了人事调整决定。王副局长果然升任局长,他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述着自己如何克服困难推进项目,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制定出完美的补偿方案。台下掌声雷动,所有人都在为新局长喝彩。
老周坐在会场的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他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王局长,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这十二年的兢兢业业,难道还比不上别人的一次 “拿来主义”?
散会后,老周独自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走廊里,王局长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看到老周,他停下来笑了笑:“老周,这次辛苦你了。好好干,以后有机会我会提拔你的。”
说完,不等老周反应,便转身继续和其他人谈笑风生地离开了。
老周站在原地,看着王局长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儿子昨天问他的话:“爸,你干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升职啊?”
他苦笑了一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再次拿起那支派克钢笔。
蓝黑墨水在稿纸上洇开一团墨渍,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老周盯着那团墨渍看了很久,终于提笔写下了一行字:有些付出,注定是要被辜负的。
写完这句话,他轻轻放下钢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他此刻灰暗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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