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强坐在工地的架子床上,床板硬得硌人。
工友的呼噜声像打雷,一声比一声响。
他翻了个身,摸出床头那部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手机。
屏幕亮起,照亮了他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
才二十三岁,眼里的光却快要被磨没了。
手机屏幕上,是他跟家里人的聊天记录。
“妈,我这个月工地活儿不多,就先不打钱回去了。”
下面是一长串母亲发来的语音,他没点开听。
不用听也知道,无非是催他过年回家相亲,或者问他弟弟的学费有没有着落。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仰面躺着,盯着上铺的床板。
床板上用粉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想努力了。
这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了李强的心里。
谁想努力呢?
他从十六岁出来打工,什么苦没吃过。
下过煤窑,挖过沙子,现在又在这几十层高的大楼上绑钢筋。
手上磨出的茧子,比老家门前那棵核桃树的皮还厚。
可钱呢?
钱就像沙子,从指缝里流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他想起村里的同龄人,有的靠着家里关系,进了城里的厂子,当了个小组长,威风得很。
有的,干脆书读到底,考上了大学,现在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敲敲电脑,一个月挣的钱比他半年还多。
他呢?
初中毕业,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
这个城市很大,高楼大厦一栋挨着一栋,可没有一扇窗户是为他亮的。
有时候,他站在楼顶上往下看,车流像蚂蚁,人也像蚂蚁。
他觉得自己也是一只蚂蚁,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死,悄无声息。
一阵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挤进来,带着工地上特有的灰尘味儿。
李强拉了拉身上那床又薄又潮的被子,更用力地把自己裹紧。
明天,还得继续当那只忙忙碌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的蚂蚁。
02
李强不想再当蚂蚁了。
这个念头,是在遇到陈玉芬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的。
陈玉芬,就是他后来入赘的那个“富婆”。
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个工地上。
那天,李强和几个工友正在楼顶上吃饭。
饭是工地食堂打的,白菜炖豆腐,清汤寡水,能照出人影。
几个人正吃着,一辆黑色的、亮得能当镜子使的轿车开到了工地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套裙,脚上一双细高跟鞋,在这满是泥水的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她就是陈玉芬,这栋楼的开发商。
工头哈着腰跑过去,点头哈腰,脸上笑得像朵菊花。
陈玉芬没怎么搭理工头,只是抬头看了看还没完工的大楼,眉头微微皱着。
她的目光扫过楼顶,正好和蹲在边上吃饭的李强对上了。
李强没想到她会看过来,嘴里还塞着半块馒头,愣住了。
陈玉芬的眼神很平静,没什么情绪,但就是那一眼,让李强心头一跳。
那不是嫌弃,也不是好奇,更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
从那天起,陈玉芬来工地的次数多了起来。
有时候,她会带人来视察进度。
有时候,她就一个人,站在车边,静静地看着。
李强发现,她总是在看自己。
工友们也发现了,开始拿他开玩笑。
“强子,你看那富婆是不是看上你了?”
“你要是能跟了她,可就一步登天了,还搬什么砖啊!”
李强嘴上骂着“滚”,心里却起了波澜。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出现的时候,表现得更卖力一些。
把最重的钢筋扛在肩上,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他也不擦。
他要让她看到自己的力气,看到自己的年轻。
这是他唯一的本钱。
终于有一天,那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他下工回工棚的路上。
车窗摇下来,是陈玉芬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小伙子,上车聊聊?”
李强的心,“咚”的一声,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坐上了那辆他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豪车。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香水的味道很好闻。
陈玉芬没看他,只是看着前方,“你叫什么名字?”
“李……李强。”
“多大了?”
“二十三。”
“想不想换个活法?”
李强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
陈玉芬也正看着他,目光直接得让他有些躲闪。
他看到她眼角的细纹,也看到她眼神里的笃定。
他知道,这不是玩笑。
这是他这辈子,离“一步登天”最近的一次机会。
他几乎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
03
李强要跟一个比他妈还大三岁的女人结婚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他们那个小山村里炸开了。
他爸第一个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抄起手边的扁担就要往他身上抽。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们李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李强的妈哭得瘫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儿啊,你这是图啥啊!她都能当你妈了啊!你让妈以后怎么出门见人啊!”
弟弟也站在一边,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
李强跪在堂屋中间,背挺得笔直。
扁担一下下抽在他背上,火辣辣地疼。
但他一声不吭。
这些年,他在外面吃的苦,比这疼多了。
他知道家里人是为了他好,是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
可面子能当饭吃吗?
面子能让他住上亮堂堂的房子,能让他弟弟安心读书,能让父母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日子吗?
不能。
但陈玉芬的钱,可以。
“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他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但这个婚,我结定了。”
他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就别再认我这个爹!我们李家没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儿子!”
李强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看了一眼满脸是泪的母亲,和气得嘴唇发紫的父亲。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父亲摔东西的巨响。
他的心也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厉害。
但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他踏出这个家门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车窗外,熟悉的山景不断后退。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用那双扛扁担的肩膀,把他扛在肩头,带他去看山外的世界。
父亲总说,男人要有骨气,要靠自己。
他把这句话记了很多年。
可现实却告诉他,光有骨气,是填不饱肚子的。
车子开动了,他拿出手机,给陈玉芬发了条信息。
“我这边,都解决了。”
很快,那边回了过来,只有一个字。
“好。”
看着那个字,李强心里那点因为和家庭决裂而产生的伤感,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期待冲淡了。
他马上就要过上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他安慰自己,等以后有钱了,再回来补偿父母。
到那时候,他们应该就能理解自己了。
04
婚礼办得很隆重。
地点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水晶吊灯把整个宴会厅照得像白天一样。
来的宾客,个个都衣着光鲜,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
李强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西装,站在陈玉芬身边,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
脸上要笑,腰要挺直,要跟每一个上来敬酒的人碰杯。
那些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玩味和探究。
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
“这就是陈总那个新姑爷?也太年轻了吧?”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个工地搬砖的,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什么狗屎运,不就是看上陈总的钱了呗,小白脸一个。”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句句扎进李强的耳朵里。
他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都发白了。
陈玉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挽着他的胳膊,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
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周围那些人身上的混在一起,熏得李强有些头晕。
就在婚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酒店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李强的父母和弟弟,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们身上还穿着村里的旧衣服,和这金碧辉煌的大厅显得格格不入。
全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门口。
“李强!你这个不孝子!你给我出来!”
他爸的吼声,在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妈一看到他,就哭着扑了过来,想去抓他的胳膊。
“儿啊!你跟妈回去吧!咱不结这个婚了!咱丢不起这个人啊!”
几个酒店的保安立刻围了上来,想要把他们拉出去。
现场顿时乱成一团。
李强彻底懵了,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上去拦住保安,又怕场面更难看。
他想跟父母解释,可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陈玉芬,希望她能帮帮自己。
可陈玉芬只是站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淡淡的微笑。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就像在看一出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局外人的,冷漠的,看戏的眼神。
那一瞬间,李强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了天灵盖。
05
婚礼的闹剧,最终还是被酒店的保安强行平息了。
李强的父母被“请”了出去。
自始至终,陈玉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挪动一下脚步。
她就那样微笑着,看着李强的家人像几只闯入瓷器店的野兽一样,被粗暴地驱赶出门。
宴会厅里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李强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机械地完成了剩下的所有仪式。
敬酒,切蛋糕,说感谢词。
他的脸在笑,心却在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终于,熬到了晚上。
宾客散尽,他们回到了位于市中心顶层的那套复式豪宅。
这里是他们的新房。
房子很大,装修得像皇宫一样,每一件家具都贵得吓人。
李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城市的夜景。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这里是十二楼,从这里看下去,整个城市都像是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可为什么,他心里一点喜悦都没有,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身后传来脚步声。
陈玉芬洗完澡,穿着一身丝质的睡袍,走了过来。
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气。
“累了一天了,去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李强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浴室。
他需要用热水好好冲一冲,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从脑子里冲走。
等他洗完澡出来,发现陈玉芬并没有在卧室里等他。
她坐在客厅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卸妆。
李强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有些局促。
“怎么了?”
他刚想说点什么,比如,今天我爸妈的事情,对不起……
可他还没开口,陈玉芬就先说话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又茫然的李强。
她忽然笑了一下。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李强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的话。
他听完,整个人都傻了,像一尊雕像,僵立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