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酱油和八角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马文的喉咙。
他站在门口,看着父亲马建国佝偻的背影,正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炖得软烂通红的五花肉,颤巍巍地伸向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玻璃缸。
“爸。”马文的声音干涩而疲惫。
马建国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但没有回头。“回来了。”
“你又给它喂这个?”马文的语气里压着火。
“它爱吃。”马建国的回答像磐石一样顽固。
玻璃缸里,一只磨盘大小的鳄龟,正费力地昂起布满褶皱的头颅,张开那能轻易咬断骨头的喙,一口吞下了那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浑浊的水面泛起一圈油花。
“那是龟!不是人!你天天拿红烧肉喂它,它迟早要被你喂死!”
“死不了。”马建国终于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它有灵性。”
“灵性?”马文气得发笑,“什么灵性?能让你发财还是能让你长命百岁?”
马建国不再理他,又夹起一块肉,嘴里轻轻念叨着,那语气温柔得让马文遍体生寒:
“小惠,再吃一块,今天这肉炖得火候正好。”
“小惠”是马文母亲的名字。
她已经去世三年了。
01.
马文住的“星河湾”和父亲住的“红旗厂家属院”,像是两个被折叠起来的世界。一个崭新、高效、冷漠,另一个老旧、缓慢、充满了人情和尘埃的味道。
马建国在这栋苏联式的老楼里住了一辈子。作为红旗机械厂的老钳工,他的人生像齿轮一样精准而固化。直到三年前,妻子林惠在浴室滑倒,磕到后脑,没抢救过来。从那天起,马建国世界里的主齿轮“咔”地一声,碎了。
他的生活被按下了慢放键,唯独一件事除外——喂龟。
那只鳄龟,是林惠去世前一个月,两人逛花鸟市场时买的。当时只有巴掌大,林惠笑着对马建国说:“老马,以后我不在了,让它陪着你。它活得长,能一直陪着。”
一句无心的玩笑话,成了马建国的圣旨。
林惠生前最爱吃红烧肉,马建国的手艺就是被她夸出来的。如今,这门手艺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欣赏者。
马文每次回来,都像是一场小型战役。他会提着超市买来的各种龟粮、冻干虾、新鲜蔬菜,试图用科学喂养来代替父亲的“情感投喂”。
“爸,你看,这上面写着,富含钙质和维生素,能增强龟的抵抗力。”
马建国眼皮都不抬,把宣传单扫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在他的砂锅里翻动着肉块。“用不着,我这肉比什么都有营养。”
邻居王阿姨也劝过。“老马,你这可不行啊,那龟缸腥气太重了,整个楼道都是你家飘出来的红烧肉味儿。再说了,那东西费钱啊,你一个月退休金才多少?”
马建国只是笑笑,第二天依旧雷打不动地去菜市场,挑最好的五花三层的肉。卖肉的摊主老李都跟他熟络了:“老马,又给‘龟儿子’改善伙食啊?”
马建国也不生气,反而一脸自豪:“那可不,得吃好点。”
社区里的人都说,马建国是魔怔了,把对亡妻的思念,全寄托在了那只龟身上。起初大家还觉得感动,时间久了,就只剩下不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嫌弃。
马文更能感受到这层不解之下的诡异。父亲对那只龟的“好”,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他给龟缸装了昂贵的过滤和加热系统,却舍不得给自己换掉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空调。他每天花三个小时炖肉、喂食、清理,却懒得打扫一下自己布满灰尘的房间。
更让马文不安的是,父亲看那只龟的眼神。那不是在看一个宠物,而是在看一个平等的、甚至地位更高的存在。那眼神里有怀念,有依赖,甚至……有一丝恐惧。
这份恐惧,像一根微小的刺,扎在马文心里。他觉得,父亲守着的不仅仅是一只龟,还有一个沉重的、不能言说的秘密。
02.
危机,是从龟的异常开始的。
“爸,你看‘将军’,他是不是生病了?”马文指着龟缸。他私下里给那只鳄龜起了个外号叫“将军”,因为它实在太霸道了。
此刻,“将军”正一动不动地趴在缸底,连马建国最爱的红烧肉递到嘴边,也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毫无反应。缸里的水比以往更加浑浊油腻,过滤系统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发出“嗡嗡”的呻吟。
“胡说,它就是吃饱了犯困。”马建国嘴上强硬,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慌乱。
“犯困?它已经两天没怎么动了!你看看它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有这水,爸,再不换水它会得腐皮病的!”马文拿出手机,翻出爬宠论坛上的帖子给父亲看,“你看,专家都说了,高油高蛋白会导致龟的肝脏和肾脏出现严重问题,最后就是暴毙!”
“暴毙”两个字刺痛了马建国。他一把夺过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
“你懂个屁!什么狗屁专家!他们懂个屁!”他激动地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我说了,它有灵性!它不是普通的龟!”
马文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固执,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
从那天起,马建国变得更加警惕。他开始锁门,即使只是下楼丢个垃圾。他甚至用一块厚厚的黑布把龟缸罩了起来,不让任何人看。
王阿姨偷偷告诉马文:“小文啊,你爸最近不对劲。我好几次晚上起夜,都听见他在跟你妈……哦不,跟那只龟说话。一说就是半宿,有时候还哭。”
马文的心沉了下去。他开始怀疑父亲是不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比如“科塔尔综合征”之类的,把一个物件当成了活生生的亲人。
他试着联系心理医生,医生建议带老人来做个评估。可他一提这事,马建国就暴跳如雷,把他赶出家门,骂他是“不孝子”,咒他“不得好死”。
现实的压力也让马文喘不过气。妻子怀孕了,孕期反应严重,需要人照顾。公司里一个重要的项目到了攻坚阶段,天天加班到深夜。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星河湾”的未来里,一半被困在“红旗厂家属院”的过去里。
他最后一次尝试和解,是在母亲的忌日。
他买了一束林惠最喜欢的百合,做了一桌清淡的菜。他没提龟的事,只是陪着父亲喝酒,聊过去的事。
“爸,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发烧,妈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
“记得。”马建国的眼神柔和下来。
“爸,妈走了三年了,你也该走出来了。你这样……妈在天上看着,也不会安心的。”
马建国沉默地喝着酒,半晌,才嘶哑着说:“你不懂。我不是走不出来……我是不敢走出来。”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
马建国摇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那块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布,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守着。”他说。
03.
导火索,是一通来自王阿姨的电话。
“小文!你快回来吧!你爸……你爸他好像不行了!”王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
马文脑袋“嗡”的一声,丢下会议室里错愕的同事,疯了一样冲出公司。他一路超速,闯了好几个红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爸出事了。
等他满头大汗地冲上五楼,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马建国没“不行”,只是因为两天没出门,电话也打不通,王阿姨不放心,叫来锁匠开了门。他正躺在床上睡觉,呼吸平稳,只是脸色不太好。
但屋子里的景象,却让马文的怒火瞬间冲到了天灵盖。
一股恶臭混合着红烧肉的馊味,几乎让人窒息。地上、桌上,到处是吃剩的外卖盒子和酒瓶。而那只巨大的龟缸,更是惨不忍睹。
过滤系统彻底罢工了,黑色的罩布掉了一半,露出里面一汪绿得发黑的油水。那只被父亲奉若神明的鳄龟,一动不动地侧翻在水里,腹部朝上,四肢僵硬。
——死了。
马文的心,一半是解脱,一半是悲凉。
他摇醒马建国。老人睁开眼,看到马文,先是一愣,随即挣扎着要爬起来去看他的龟。
“爸,别看了,它已经死了。”马文的声音冷得像冰。
马建国踉踉跄跄地扑到缸边,看到龟的惨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他没有哭,只是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死了……怎么会死呢……说好一直陪着我的……”
“是你喂死它的!”马文压抑了几个月的愤怒、委屈、担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早就跟你说了,它会被你喂死的!你就是不听!你为了一个畜生,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家不要了,儿子也不要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不懂……你不懂……”马建Get国像个无助的孩子,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我不懂?对,我是不懂!”马文的眼睛红了,他指着龟缸,几乎是在嘶吼,“妈活着的时候,你就是这副臭德行!固执!犟!从来不听劝!她说什么你都当耳旁风!现在她走了,你把这套用在一个畜生身上!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弥补了?我告诉你,晚了!”
“你住口!”马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不许你这么说你妈!”
“我就要说!”马文也被激怒了,口不择言起来,“她就是被你这种人害的!如果哪天你听她的话,早点修好浴室那个破热水器,她会滑倒吗?她会死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刀,精准地捅进了马建国的心脏。
“你……你……”马建国指着马文,嘴唇发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抄起桌上的一个酒瓶,朝马文砸了过去。
马文下意识一躲,酒瓶“砰”地一声砸在墙上,碎玻璃四溅。
楼道里,闻声而来的王阿姨和几个老邻居探头探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担忧。官方的力量——如果社区调解员也算的话——在家庭矛盾的狂风暴雨面前,显得如此无力。他们只能在门外焦急地劝着:“老马,小文,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但里面的父子俩,谁也听不进去了。
04.
争吵过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马建国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再没出来。马文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窗外邻居的窃窃私语,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
他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家,没有回自己的“星河湾”,而是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他需要冷静。
妻子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温柔而担忧:“老公,你没事吧?王阿姨都告诉我了。”
“我没事。”马文的声音沙哑。
“别跟你爸置气了,他也是太想妈了。那只龟,就是他的一个念想。”
“念想?”马文苦笑,“一个能把他逼疯的念想?”
他挂了电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林惠的脸。她总是那么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爸就是头犟牛,你得顺着他的毛捋。”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一辈子,她都在顺着马建国那身硬邦邦的“牛毛”。
马文记得,母亲其实并不喜欢那只鳄龟。她嫌它长得丑,眼神凶。买下它,纯粹是为了让退休后无所事事的马建国有个寄托。她甚至半开玩笑地对马文抱怨过:“你看你爸,现在眼里只有那只龟,没我这个老婆子了。”
那份抱怨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落寞。
而关于母亲的死,更是马文心里的一根刺。
官方定性是意外。浴室地滑,摔倒,后脑撞击地面导致颅内出血。一切都合情合理。但马文总觉得不对劲。他记得母亲摔倒前几天,一直在跟他抱怨,说家里的热水器老化严重,时冷时热,让父亲赶紧换,父亲却总说“还能用,凑合凑合”。
他还记得,出事那天,父亲的反应很奇怪。他没有第一时间打120,而是先给单位的领导打了个电话。等马文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进了ICU,而父亲正蹲在走廊的角落里,一遍遍地擦拭着手上的一枚戒指——那是母亲的婚戒。他的脸上,没有悲痛,只有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这些细节,像一根根毒藤,在马文心里盘踞了三年。他不敢深想,因为想下去的尽头,是一个他无法承受的、足以摧毁整个家庭的恐怖猜想。
父亲和那只龟之间,一定还有别的联系。不仅仅是思念亡妻。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扭曲的纠缠。那只龟的存在,似乎在提醒着父亲什么,又或者,在替他保守着什么。
如今,龟死了。
那个被强行维持了三年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了。父亲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
一股寒意从马文的脊椎升起。他必须搞清楚。为了死去的母亲,也为了拯救活在深渊边的父亲。
05.
马文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亲手终结这个荒诞的闹剧。
第二天一早,他回到了红旗厂家属院。楼道里静悄悄的,邻居们都识趣地没有出门。他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子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那股恶臭更加浓烈了。父亲卧室的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声音。
马文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巨大的玻璃缸上。
那只死去的鳄龟还泡在污浊的水里,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讽刺。
就是它。一切的根源。
马文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把它弄走,彻底从父亲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他不想再看到父亲对着一具畜生的尸体喃喃自语,也不想再闻到这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烂和爱意的味道。
他走到龟缸前,试图把那只死龟捞出来。但那家伙太重了,加上水的阻力,他根本搬不动。他又想把整个缸搬走,可这个巨大的玻璃制品,当年是四个工人才抬上楼的。
怎么办?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视,最后落在了墙角的一把小铁锤上,那是父亲平时用来敲敲打打的工具。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砸了它。
让这一切都碎掉。玻璃、水、龟、还有这个压抑了三年的秘密,让它们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知道这是非常规的,甚至是暴力的。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父亲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只有用更激烈的方式,才能把他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拽出来。
他拿起铁锤,一步步走向龟缸。他的心脏在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擂鼓。
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了铁锤。
“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厚实的玻璃应声而碎,墨绿色的污水、玻璃碎片、还有那只死龟的尸体,瞬间倾泻而出,在地板上流淌开来。
马文被水溅了一身,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砸开的龟缸底部。
他愣住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龟缸的底部,铺着厚厚一层五彩的底砂。而现在,玻璃碎裂,水流冲刷之下,底砂被冲开了一个缺口。
马文的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了一片空白。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他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口袋里的手机滑落出来。
他用颤抖到不听使唤的手,捡起手机,凭着本能按下了那三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数字。
“喂……110吗?我要报警……”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红旗厂家属院,五栋,502室……这里……这里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