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医药费，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出。有本事就去告，我李虎奉陪到底！” 男人粗大的手指几乎戳到张卫国的脸上，浓重的酒气喷涌而出。
“我告诉你，老东西，别说在这市里，就算捅到天上去，你看谁能动我一根汗毛！”
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男人嚣张的声音在回荡。
张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紧闭的大门，门上小小的玻璃窗里，透着冰冷的白光。
01.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框，在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是张卫国特意挂在门口驱蚊虫的。
“爷爷，你看，小乌龟的头伸出来了！”
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墙角的水盆里，六岁的孙女张念——小名“小海绵”，正趴在那儿，用一根狗尾巴草小心翼翼地逗弄着一只巴掌大的乌龟。
那是张卫国从菜市场“救”回来的，小海绵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它。
张卫国拄着拐杖，从厨房里慢慢走出来。
他的左腿在年轻时受过重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军绿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他看着孙女小小的背影，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老伴走得早，儿子儿媳常年在南方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
这间几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就只有他和孙女相依为命。
小海绵这个名字，还是老伴临走前起的，说希望这孩子能像海绵一样，吸收掉所有的快乐，挤掉所有的烦恼。
“海绵，别玩了，快洗手，菜要好了。” 张卫国声音不大，但很沉稳。
“好嘞！” 小海绵脆生生地应着，跑到水龙头下，踮起脚尖，费力地搓着小手。
饭桌上，一盘清炒豆芽，一盘番茄炒蛋，还有一碗排骨汤。排骨是张卫国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的，炖得烂烂的。他把肉最多的那块夹到孙女碗里。
“爷爷，你也吃。” 小海绵很懂事，又用自己的小勺子，把肉分了一半给爷爷。
张卫国心里一暖。他这辈子，年轻时把命交给国家，中年时把爱交给妻子，现在老了，全部的心血都在这个孙女身上。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会自己吃饭，会背唐诗，会给他的伤腿盖毯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慰藉。
吃完饭，张卫国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一点半。
他该送小海绵去幼儿园了。
“走咯，我们去上学。”
“嗯！” 小海绵熟练地背上自己的小书包，然后跑到门边，把爷爷的拐杖递过去，另一只小手紧紧牵住爷爷粗糙的大手。
祖孙俩的影子，一高一矮，一瘸一拐，慢慢消失在巷子口。
这条路，张卫国每天要走四遍，送去，接回，风雨无阻。
他觉得，只要小海绵的小手还牵着他，这条路他就能一直走下去。
02.
下午四点半，幼儿园放学的时间。张卫国像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到了幼儿园门口。
他靠在墙边，眯着眼，在叽叽喳喳的孩子堆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孩子们差不多都走光了，门口只剩下零星几个家长。
张卫国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他心里开始泛起嘀咕。
小海绵从来不迟到。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老人机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请问是张念同学的家长吗？我是星星幼儿园的刘老师。”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慌张。
张卫国的心猛地一沉，“刘老师，是我。小海绵呢？”
“张、张爷爷，您快来一趟市中心医院吧，小海绵她……她跟同学玩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 老师的声音支支吾吾，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紧张。
“摔倒了？” 张卫国追问，“严重吗？”
“您……您还是快过来吧。” 对方匆匆挂了电话。
张卫国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顾不上那条伤腿，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赶。一路，他的手都在发抖。
在急诊室，他见到了刘老师，和一个满脸横肉、穿着花衬衫的男人。
刘老师一看见他，眼神就躲躲闪闪。
“我孙女呢？” 张卫国声音沙哑。
“在、在里面……”
他推开观察室的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海绵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肿得像个核桃，嘴角破了，渗着血丝。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张卫国的呼吸停滞了。这哪里是摔倒的样子！
一个医生走了过来，神情严肃：“你是孩子的爷爷？孩子有轻微脑震荡，需要马上转入ICU观察24小时，排除颅内出血的可能。你们家长怎么看的孩子？”
ICU？张卫国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转身走出病房，双眼赤红地盯着那个花衬衫男人，“是你儿子干的？”
男人抱着胳膊，一脸不屑：“小孩子打打闹闹，正常得很。你孙女自己不小心摔的，关我们什么事？”
“打闹？打闹能进ICU？” 张卫国每说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头，我劝你别找事啊。” 男人上前一步，比张卫国高出半个头，“不就是破了点皮吗？进ICU？我看你们是想讹钱吧！”
这时，刘老师才小声说：“是李宝把张念推倒在滑梯上的……”
“你闭嘴！”
男人瞪了老师一眼，然后又转向张卫国，用手指着他，“我叫李虎，这片儿你打听打听。医药费，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出。有本事就去告，我李虎奉陪到底！我告诉你，老东西，别说在这市里，就算捅到天上去，你看谁能动我一根汗毛！”
嚣张，狂妄。
李虎说完，掏出手机，大摇大摆地走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张卫国站在原地，浑身僵硬。
他看着ICU那冰冷的门，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03.
警察来了，是两个很年轻的民警。他们在本子上记录着情况，一个问话，一个记录，程序走得很标准。
“姓名，年龄，事情经过……”
张卫国把情况说了一遍。
旁边的刘老师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把李虎儿子推人的事又重复了一遍，但当民警问到李虎的威胁时，她却含糊其辞，只说“家长情绪比较激动”。
那个叫李虎的，警察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直接说自己在外地，等回来了再说。态度蛮横，毫无配合的意思。
年轻的民警对张卫国说：“大爷，您先别急。这事我们已经立案了。但是儿童之间的冲突，没有目击证人，处理起来比较复杂。您先给孩子看病，保留好所有单据，我们这边会继续调查。”
话说得很客气，但张卫国听出了里面的无奈。
他知道，这事难办了。
ICU的费用单下来了，光一天的押金就要五千。
张卫国看着那一串数字，手心里全是汗。
他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过万把块钱，那是他和孙女的活命钱。
他没有犹豫，瘸着腿跑到缴费处，把卡里大半的钱都交了进去。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焦虑和悲伤。
张卫国守在ICU门口，像一尊雕像。
有路过的好心邻居，看到了他，过来劝慰几句。
“张大爷，怎么回事啊？”
“唉，跟李虎家的那个混世魔王有关吧？那家人，惹不起啊……”
“是啊，听说他哥在上面有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邻居们的议论声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张卫国的心上。
他这辈子没求过人，没怕过谁，可现在，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孙女。
04.
三天过去了，小海绵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情况并不好。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医生说，孩子受了惊吓，可能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警察局那边，每次打电话过去，得到的答复都是“正在调查”。
那个叫李虎的，一直说自己“在外地”，拒绝来警局做笔录。事情就这么拖着。
张卫国每天医院、家里两头跑。给孙女送饭，擦身，晚上就睡在病房外的折叠椅上。
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更多。
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他那点积蓄很快见了底。
他开始向邻居借钱，几百，一千，昔日挺直的腰杆，在一次次开口中，被生活压得越来越弯。
一天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给孙女熬汤。
路过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饭店时，他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门口——是李虎的那辆黑色奔驰。
饭店门口，李虎正满面红光地招呼着一群朋友，看样子是在庆祝什么。
他拍着胸脯，大声嚷嚷着：“没事！一点小事！早就摆平了！”
那刺耳的笑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卫国的心上。
他的孙女还躺在病床上，而施暴者，却在外面花天酒地，庆祝“摆平”了事情。
一股血腥味涌上喉咙。张卫国的手死死攥住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多想冲上去，用这根拐杖，狠狠地砸在那个畜生的脸上。
但他不能。他身后，还有小海绵。他要是出事了，孙女怎么办？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进阴影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家。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回了战场。
四周都是炮火和硝烟，他一个人守着阵地，子弹打光了，他就用石头砸，用牙咬。他没有后退一步。
05.
小海绵的精神越来越差，开始做噩梦，半夜里惊叫着醒来，抱着张卫国瑟瑟发抖。
医生建议，可能需要心理干预，那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张卫国的钱已经山穷水尽。
他最后的希望，破灭在又一次和警察的通话里。
对方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大爷，我们尽力了，对方不配合，我们也没办法。要不……你们考虑一下私下和解？”
和解？张卫国惨然一笑。
他决定，最后再去找一次李虎。
这一次，不是为了尊严，只是为了孙女的医药费。
他在李虎的公司楼下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李虎搂着一个年轻女人，醉醺醺地走出来。
“李老板。” 张卫国拄着拐杖，拦在他面前。
李虎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认出来。“哦，是你这个老东西。怎么？还想讹钱？”
“我孙女……需要钱治病。” 张卫国几乎是在恳求。
“那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李虎不耐烦地推开他，“老东西，赶紧滚，别在这儿烦我！再敢来，我让你这条瘸腿也保不住！”
张卫国被他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他看着李虎远去的背影，耳边是那句恶毒的“老东西”。
他坐上了去往市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车子的终点站，是军区大院。
大院门口，哨兵的军姿像松树一样挺拔。
红色的五星在帽徽上闪闪发光。
张卫国下了车，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威严的大门。
“同志，请留步！” 哨兵的声音洪亮而警惕，“前方军事管理区，请勿靠近！”
张卫国没有停下，依旧瘸着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哨兵面前。
他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哨兵年轻的脸。
哨兵皱起了眉头，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再次警告：“请立刻退后，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张卫国没有理会警告。他缓缓蹲下身，在哨兵惊愕的注视下，解开了那个红布包。
一枚，两枚，三枚……那几枚在黑暗中依然闪着微光的勋章，被他小心翼翼地，整齐地摆放在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最中间那枚一等功勋章，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刺眼。
哨兵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死死盯着那几枚勋章，嘴巴微张，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警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立正站好，身体绷得更紧了，但这次，是出于尊敬。
哨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这是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帮您联系……”
张卫国缓缓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像是在报告自己的番号。
张卫国看着大院深处，那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是来办事的。”
“我来找我的部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