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醒了!你吓死我了!”陈大海眼圈通红。
陈婆婆张了张嘴,想把山坳里的恐怖见闻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婆婆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笑声。
那笑声不在耳边,而在脑子里,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搅动着她的魂魄。
尖锐,古老,充满了对世间一切生命的漠视和嘲弄。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进干裂的嘴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藏身的那丛半人高的灌木,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划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可她感觉不到疼。
她只感觉到了,一种来自远古的、无法理解的……正在“注视”着她的邪恶。
01.
陈婆婆不是个胆大的人。
她这辈子最怕三样东西:蛇,打雷,还有小孙子小虎不吃饭。
家住山脚下的陈家村,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抬头见山,低头见田,日子过得就像村口那条小溪,清澈见底,也穷得叮当响。
陈婆婆的家,更是穷中之最。
老伴走得早,留下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陈大海。
陈大海脑子活,但没用在正道上,整日跟村里的闲汉混在一起,沾上了赌。
家里那几亩薄田的收成,多半被他偷去换了牌桌上的几声吆喝。
要不是还有个六岁的孙子小虎,陈婆婆觉得自己早就撑不下去了。
三天前,小虎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小脸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只说是风寒,开了几包草药,可喝下去两天,一点不见好,人反而更蔫了。
“得送去镇上医院,再拖下去,孩子要烧坏了!”赤脚医生撂下这句话,摇着头走了。
去镇上医院,光是来回车费就得十几块,更别提医药费。
陈婆婆翻遍了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把藏在米缸底、砖缝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东拼西凑,也才凑了不到二十块。
陈大海跪在床边,抱着儿子的手,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反复念叨着:“爹对不起你,爹没用……”
陈婆婆看着儿子这副窝囊样,气不打一处来,可骂又有用吗?
她叹了口气,把那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塞进贴身口袋,转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米缸见了底,菜篮子里只剩两个干瘪的土豆。
“李家嫂子!”陈婆婆隔着篱笆墙喊了一声。
邻居李婶正在院里喂鸡,探出头来:“诶,陈妹子,啥事?”
陈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嫂子,我家小虎病得厉害,我想……想借两个鸡蛋,给他煮碗蛋羹,补补身子。”
李婶二话没说,转身进了屋,不仅拿了五个鸡蛋,还端来一碗刚出锅的白米饭:“快拿去!孩子病了可不是小事。钱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点。”
“够了够了,够了。”陈婆婆眼圈一红,把鸡蛋推回去三个,“两个就够了,你家也紧巴。这份情,我记下了。”
这就是陈家村,家家户户都穷,但人心是热的。
今天你家没米,我家分你半碗;明天我家没盐,你家送来一撮。
陈婆婆平日里但凡有点好东西,也从不忘了分给邻里。
正是这份人情,让她觉得日子再苦,也还有盼头。
可眼下,小虎的病,光靠人情是救不回来的。
夜里,听着小虎越来越重的喘息声,陈婆婆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进后山,那片被村里人称为“老林子”的禁地。
02.
村里有句老话:宁在村口讨饭,不进后山一步。
后山林深树密,瘴气弥漫,据说里面有黑熊和数不清的毒蛇。
更邪乎的传说是,林子最深处,有不干净的东西。
几十年前,有几个胆大的猎户进去,再也没出来过。
从此,后山成了禁地。
但禁地里,也长着最值钱的草药。
一株上了年份的野山参,或者一块成色好的茯苓,拿到镇上药铺,能换回救命的钱。
为了小虎,陈婆婆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刚蒙蒙亮,她背上竹篓,带上药锄和一把防身的镰刀,绕过村子,一头扎进了“老林子”的晨雾里。
一进林子,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
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阳光被撕扯成碎片,零零星星地洒下来,在厚厚的腐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烂混合的气味,安静得可怕,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陈婆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攥着镰刀,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她不敢往深处走,只敢在外围打转。
所幸,或许是常年无人踏足,外围的草药也比别处丰茂。
一个多时辰下来,她就挖到了好几株黄精和一小片石斛,竹篓里有了小半截。
她估摸着这些也能换个十几二十块,加上家里的钱,勉强够带小虎去看病了。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家时,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一个长满青苔的陡坡滚了下去。
“哎哟!”
她摔得七荤八素,幸好坡不长,底下是厚厚的落叶,没伤到骨头。
她挣扎着爬起来,揉着发痛的腰,抬头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环形的小山坳里,四周被陡坡和怪石围住,像一个天然的囚笼。
而山坳的正中央,长着一棵巨大的、不知名的古树。
那树的树干起码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皮像龙鳞一样虬结,枝丫扭曲着伸向天空,仿佛一只只绝望的手。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陈婆婆的脊椎往上爬。
她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就在她转身寻找出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古树的树根下,一抹微弱的、奇异的光。
那光是淡金色的,一闪一闪,带着某种韵律。
鬼使神差地,她拨开身前的灌木,一步步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发光的东西。
那是一株人参。
可它跟她见过的所有人参都不同。
它的主根肥硕饱满,须子根根分明,宛如经络。
最诡异的是,它的顶上,并排长着两个“头”。
那两个头颅,酷似未足月的婴儿,五官俱全,眼睛紧闭,皮肤晶莹剔透得像玉,甚至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那两个“婴儿”的脸上,还带着一种安详的、诡异的微笑。
双头人参!
陈婆婆活了六十年,听都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她知道,这是宝,是能换回一座金山的稀世奇宝!
她激动得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把它挖出来。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土地时,异变陡生!
03.
没有声音,没有征兆。
但在陈婆婆的脑海里,那株双头人参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个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她的眼前不再是山坳和古树,而是闪过无数血腥、破碎、令人疯狂的画面。
她“看到”了无数白骨被埋在古树之下,堆积如山,每一根骨头上都刻满了绝望。
紧接着,那无声的、嘲弄的笑声,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它在笑她的贫穷,笑她的无知,笑她为了救孙子而产生的贪念。
那贪念,就是它最好的食粮。
这东西是活的!
它是一个拥有着远古智慧和无边恶意的……怪物!
它不是什么能换钱的宝贝,而是一个以生灵的绝望和贪婪为食的陷阱!
“啊——!”
陈婆婆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冲去。
她不敢回头,她感觉那两颗黑洞般的眼睛,就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她的后背上。
那无声的笑声,一路追着她,穿透林间的晨雾,在她脑子里疯狂地回荡。
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草药,什么宝贝,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离那个怪物越远越好!
04.
陈婆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老林子”的。
等她衣衫褴褛、满身泥污地冲回村口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一头栽倒在自家门口,不省人事。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她躺在床上,儿子陈大海和邻居李婶守在旁边,小虎则懂事地用小手给她擦着额头。
“妈,你醒了!你吓死我了!”陈大海眼圈通红。
“陈妹子,你这是咋了?怎么跑后山去了?看你这一身的伤!”李婶也是一脸担忧。
陈婆婆张了张嘴,想把山坳里的恐怖见闻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
说她看到了一株会笑的、能让她看到幻觉的人参?
他们只会当她摔坏了脑子,或者被山里的瘴气迷了心窍。
看着家人和邻居关切的眼神,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沙哑地说:“没……没事,就是想给小虎挖点药,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件事,就这么被她当成一个永世不能提及的秘密,死死地压在了心底。
可从那天起,陈婆婆就变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时常一个人发呆,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恐惧。
尤其是一到晚上,她就把门窗锁得死死的,屋里点满了油灯,好像黑暗里藏着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而就在她从后山回来的第三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陈大海一大早失魂落魄地跑回家,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陈婆婆面前,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小虎!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原来,他昨天又偷了家里准备给小虎看病的最后几块钱去了赌场,结果输得精光。
回来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人,悔恨交加,跳河的心都有了。
可就在这时,他竟在河边捡到了一个钱包。
钱包里有一千多块钱!
这笔钱对陈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陈大海当时就动了贪念,可一想到病床上的儿子,他最终还是咬着牙,按照钱包里的名片,找到了失主。
失主是镇上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大老板,丢了钱包正心急如焚。
他见陈大海如此诚实,千恩万谢,不仅当场抽出一千块作为酬谢,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人不错!我那工地正缺个管材料的,你肯干不?踏实干,亏待不了你!”
陈大海拿着那一千块钱,感觉像做梦一样。
他第一时间带着小虎去了镇上医院。
医生一检查,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拖两天就危险了。
钱花出去了,小虎的病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陈大海也像变了个人,告别了狐朋狗友,去了镇上工地,踏踏实实地干活。
家里的日子,仿佛一夜之间,就从风雨飘摇,转向了拨云见日。
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像是一场浪子回头、善有善报的完美巧合。
可只有陈婆婆自己,在夜深人静时,会被无边的恐惧攫住。
这一切,来得太巧了。
巧得就像是……某种刻意的安排。
她忘不了那无声的笑声,忘不了那充满恶意的注视。
那东西,是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玩弄”着她?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运,让她感到比贫穷更加刺骨的寒冷。
05.
三年后。
陈家村村口,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拔地而起,白墙红瓦,院里停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
这便是陈家的新房。
这三年,陈大海跟着那位老板,从一个管材料的小工,一路做到了项目经理,手下管着几十号人。
他彻底戒了赌,一心扑在事业和家庭上,每年带回家的钱,稳稳超过了六位数。
村里人见了,无不羡慕地说陈婆婆是苦尽甘来,养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年入百万虽是夸张的说法,但陈家的富裕,在全村是独一份。
小虎也长成了个半大小子,身体壮实,在镇上最好的小学念书,成绩名列前茅。
日子越过越红火,可陈婆婆心里的那块石头,却越来越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享受着如今富足安逸的生活,却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监视着。
那双眼睛,就来自后山的方向。
这三年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家里的好事越多,她心里的恐惧就越深。
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海市蜃楼,是那个怪物赐予的毒药,迟早有一天,连本带利都要收回去。
她拼命地做善事,修桥铺路,接济穷苦,仿佛在为家人祈福,又像是在为自己赎罪。
今天,是她从后山逃回来的,整整第三年。
这个日子,像一道烙印,刻在她心里。
白天的庆祝晚宴上,儿子和孙子笑得有多开心,她的心就有多沉。
夜深了。
家人都已沉沉睡去,新房子里一片静谧,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远处山林传来的风声。
陈婆婆躺在床上,双眼睁得滚圆。
她睡不着。
就在子时将至的时候,那种感觉……来了。
不是回忆,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召唤。
一股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脑海,向她发出了一个无声的命令。
那个命令只有一个字。
“来。”
陈婆婆猛地坐起身,她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神空洞。
她知道,躲不掉了。
三年来,她享受了它带来的“恩惠”,现在,它来讨还这笔债了。
或许,从她看见它的那一刻起,这场债就注定要还。
陈婆婆摸黑下了床,她的身影,瘦小而又佝偻。
没有丝毫犹豫,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条三年前她曾仓皇逃离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