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天亮的也快。
陈芸翻了个身,天刚蒙蒙亮,屋里还没什么光线,但她已经睡不着了。
今天要去市里那家大公司面试,成功能进厂当个库管,失败了就得卷铺盖回乡下。
她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雨留下来的水印子。
那水印子像个模糊的地图,她看了好几年了,也没看明白能通到哪儿去。
“姐,你醒了?”下铺传来弟弟陈凯迷迷糊糊的声音。
他今年高三,正是能睡的年纪。
“醒了,你睡你的。”陈芸轻手轻脚地爬下床。
这间屋子是她和弟弟在城中村租的,一个月一百五。屋子小,一张上下铺就占了一半地方,剩下的空间被一张旧书桌和两个木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墙上糊着报纸,有的地方已经翘了角,露出里面灰色的砖墙。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老房子的味道,混着弟弟球鞋的汗味。
陈芸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一股清晨的凉气混着早点摊的油烟味儿飘了进来,让她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窗外窄窄的巷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这次面试的机会是托了老乡好不容易才问来的,说是市里最大的纺织厂招人。
人家本来要的是有经验的正式工,她这种没文凭没关系的,能给个面试机会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为了这个面试,她把来城里打工攒下的钱拿出来,去供销大楼买了一件处理的白衬衫和一条黑裤子。
穿在身上,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倒也利索,就是人太瘦,衣服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差个像样的包。
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简历和证件得有个地方放。
可她只有一个出门买菜用的布兜子,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提着那个去面试,人家一看就知道她是什么底细了。
她蹲下身,拉开床底下的一个大木箱子。箱子一打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母亲留下的箱子,里面都是她生前的一些旧东西。
陈芸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个能用的东西。
箱子底,她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用一块蓝布包着。
她把东西拿出来,解开蓝布,一个老式的牛皮包露了出来。
皮包是深棕色的,款式很老了,就是那种中间一个黄铜搭扣,两边各有一个小口袋的样式。
皮子因为年头久了,有些地方磨得发白,边角也起了毛,但看得出来,原来的主人用得很爱惜。
整个包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黄铜搭扣虽然旧,但一开一合,还是那么清脆。
陈芸把包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熟悉的味道钻进心里。
那是旧皮革的味道,还混着一点点雪花膏的香味。那是妈妈的味道。
她拿着包,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包面上那些细细的裂纹。
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妈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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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芸的妈妈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就算家里再穷,她自己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
这个皮包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像样的东西。
陈芸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爸爸从外面带回来给妈妈的。
那时候爸爸还在镇上的运输队开车,每次出长途回来,都会给家里带点东西。
有一次,他带回了这个皮包。妈妈当时嘴上怪他乱花钱,可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她把包翻来覆去地看,摸了又摸,然后就用那块蓝布小心地包起来,收进了箱子底,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去什么重要亲戚家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下。
妈妈每次用这个包,都会装上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半个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要带给外婆尝尝;有时候是几颗糖,准备在路上给小陈芸解馋。
在陈芸的记忆里,这个包总是鼓鼓囊囊的,装着妈妈对家人的那份心意。
她最后一次见妈妈用这个包,是妈妈生病要去城里看医生的时候。
那天,妈妈的脸色蜡黄,走路都有些摇晃,可她还是坚持自己把这个包背上。
她对陈芸说:“芸儿,妈没事,就是去看看。你跟小凯在家要听话。”
妈妈坐在去城里的班车上,还隔着车窗对她笑。
她手里紧紧攥着这个皮包的背带,阳光照在那个黄铜搭扣上,晃得陈芸眼睛疼。
谁知道,这一去,妈妈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爸爸告诉她,妈妈在城里的医院,把包里最后的钱都拿出来交了住院费,然后就一直把这个空包抱在怀里,直到闭眼。
从那以后,这个包就成了陈芸心里一个不敢碰的念想。
她把它和妈妈所有的东西一起,锁在箱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把那段难过的日子也一起锁起来。
今天,她把它重新拿了出来。
她用一块软布,蘸了点水,仔細地把皮包又擦了一遍。
那些磨损的地方,她擦得格外轻,好像怕把它弄疼了。
擦干净后,皮包看起来精神了不少,那种老物件独有的光泽也透出来一点。
她把自己的简历、身份证、还有几张皱巴巴的证书工工整整地放进包里。
包里很空,不像妈妈用的时候那么满。
她犹豫了一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用纸包好的白煮蛋,也塞了进去。
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午饭,万一面试时间长,可以垫垫肚子。
放进去之后,包里稍微鼓起来一点。
陈芸用手拍了拍,心里好像也跟着踏实了一点。
“姐,你拿妈的包干啥?”
陈凯不知什么时候也起来了,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有点惊讶,也有点别的什么。
“今天面试,没包用。”陈芸的声音很平淡,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事。
陈凯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包,眼神暗了暗。
他知道,那个包对姐姐来说意味着什么。
家里的变故之后,姐姐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她辍了学,开始到处打零工,供他上学。
这个家,是姐姐一个人撑起来的。
“姐,你放心去吧,面试肯定能过。”
陈凯走过来,给她整了整衬衫的领子,“你在外面要是饿了就把鸡蛋吃了,别舍不得。”
陈芸点点头,没说话。她怕一开口,声音会发抖。
她背上包,对着镜子照了照。
那个老气的皮包斜挎在她瘦弱的身上,显得有些不协调。
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的手搭在包上时,一股力量从心里慢慢升了起来。
这不只是一个包,这是妈妈留给她的一点念想,一点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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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市中心的公交车上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
陈芸被挤在车厢中间,脚都快沾不到地了。
她一只手死死抓着头顶的扶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护着怀里的皮包。
车里空气混浊,汗味、早点的味道、还有柴油味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她透过满是灰尘的车窗往外看。
路边的平房越来越少,高楼大马路越来越多。
马路上的小汽车也多了起来,一辆辆都擦得锃亮,从公交车旁边“嗖”地一下就开过去了。
陈芸看着那些坐在小汽车里的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去哪里都是应该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包。
黄铜搭扣在拥挤的人群里被蹭得有些发热。她能感觉到,包里那两个圆滚滚的鸡蛋。
忽然,旁边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不小心被挤了一下,手里的一个亮闪闪的红色皮包碰到了陈芸的旧包上。
那女人“哎哟”了一声,赶紧把自己的包拿开,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还皱着眉上下打量了陈芸和她的包一眼。
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嫌弃。
陈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朵根。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旧皮包往怀里又揽了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包上。
就在这时,她的手碰到了包上的一道划痕。
那是一道很深的划痕,在包的背面。
她记得这道划痕的来历。
那是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学下大雨。
妈妈来学校接她,就背着这个包。
雨太大了,路上又滑,妈妈背着她,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为了不让她摔着,妈妈整个身子都垫在了下面。她
自己倒是没事,可妈妈的胳膊和腿都蹭破了皮,鲜血直流。
回到家,她才发现,妈妈的皮包也在地上蹭了一下,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怎么也擦不掉的划痕。
当时她心疼得直哭,妈妈却笑着安慰她,说:
“一个包嘛,划了就划了,人没事就好。这包结实着呢,还能用好多年。”
想到这里,陈芸心里的那点窘迫和难堪,忽然就散了。
她抬起头,不再躲闪周围人的目光。
是啊,这个包是旧,是不起眼,可它盛满了妈妈的爱。
它比那些亮闪闪的新包,分量要重得多。
她护着包,就像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车子摇摇晃晃,她的心却一点点定了下来。
公交车终于到了站。
陈芸下了车,抬头一看,一座高大的玻璃幕墙大楼立在眼前,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大楼门口挂着金色的牌子,“远大纺织集团”。这就是她要面试的地方。
门口人来人往,个个都穿得光鲜亮丽。
陈芸站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掉进大油锅里的清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深吸一口气,把衬衫的下摆又掖了掖,挺直了腰板,朝着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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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纺织集团的面试大厅宽敞又明亮,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来的大理石。
中央空调吹出的冷气让她光着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跟她一起等着面试的还有七八个人,大多是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
他们看起来都比她有准备。
有的拿着厚厚的文件夹,有的在低声交谈,脸上都带着自信。
只有陈芸,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双手放在那个旧皮包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孩,跟刚才公交车上那个女人一样,也提着一个崭新的皮包。
她似乎注意到了陈芸的包,嘴角撇了撇,然后就转过头去,再也没看她一眼。
陈芸感到一阵刺痛,但她很快就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包上的铜搭扣。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一些。
她告诉自己,别怕,妈妈说过,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
只要你堂堂正正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的拿着个本子走了出来,开始念名字。“下一位,陈芸。”
陈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椅子都发出“咯吱”一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来。她的脸又热了。
“跟我来。”那个女的看了她一眼,眼神平淡,没什么情绪。
陈芸赶紧跟了上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挂着“会议室”牌子的房间门口。
“进去吧。”
陈芸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摆在中央。
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应该就是面试官了。
他们面前都放着她的简历。
“请坐。”中间那个看起来是主事的男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芸拉开椅子坐下,把妈妈的旧皮包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叠放在包上。
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把包都浸得有些潮了。
面试开始了。
对面的三个人轮流向她提问。
问她以前做过什么工作,为什么想来这里,对库管这个职位有什么了解。
陈芸很紧张,一开始说话还有点结巴。
但她脑子里一直想着弟弟的话,想着妈妈的叮嘱。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五一十地回答。
她没什么文化,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回答得都很实在。
她说自己虽然没做过库管,但是在之前的厂里帮着搬过货、点过数,知道这是个细心活儿,不能出错。
她说自己不怕吃苦,手脚也麻利,只要肯教,她肯定能学会。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诚恳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她知道,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诚实和肯干。
那三个人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又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气氛不算轻松,但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吓人。
就在面试快要结束的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不高,但很精神,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一进来,原来坐着的那三个面试官立刻都站了起来,恭敬地喊了一声:“董事长。”
陈芸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想到,一个最普通岗位的面试,连董事长都会亲自过来。
她紧张地攥紧了放在皮包上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那个被称为“董事长”的男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
他自己则没有坐,只是在房间里慢慢地踱了两步,目光随意地扫视着。
他的眼神很锐利,好像能看穿人心一样。
陈芸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那个旧皮包。
她希望这个大人物不要注意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董事长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似乎就停在了陈芸的面前。
陈芸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快要停了。她想抬头,又不敢。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时间好像静止了。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那三个面试官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都有些不解地看着董事长。
董事长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样,直直地落在一个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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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芸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抬起了一点眼皮,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
她发现,董事长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也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锁定在她膝盖上那个深棕色的、带着黄铜搭扣的老式皮包上。
这位看起来威严又沉稳的董事长,在看到她手上那个皮包后,整个人像是被雷打中了一样,瞬间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