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的骨灰,我要带走!”
陈芸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在陈家老宅的堂屋里,激得满堂亲戚目瞪口呆。
十六年杳无音信的女儿,在老父亲陈国福弥留之际突然出现,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要在他死后带走他的骨灰!
“你这个不孝女,十六年不管你爸死活,现在回来就想抢骨灰?我呸!门儿都没有!”尖酸刻薄的二姑第一个跳出来,指着陈芸的鼻子骂道。
老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吵嚷声、指责声混成一团。
陈明站在人群外,看着突然出现的姐姐,又瞥向院门口那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和车旁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女人,只觉得这个家,在父亲即将油尽灯枯的当口,彻底成了一出谁也料不到结局的荒诞大戏。
01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得跟天漏了似的,没完没了。
陈明靠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眼神有些发直,盯着墙角那块因年久失修而微微鼓胀发霉的墙皮。
这间老屋子,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到处都是时间的酸腐气。
他今年三十有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常年被生活和烟草熏染得有些蜡黄的脸,是那种扔在人堆里,一转眼就找不着的主儿。
手里的烟卷明明灭灭,烟灰积了老长一截,他也没心思去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味,从里屋飘出来,勾得人心烦意乱。
那是他父亲陈国福的药。
老爷子快不行了,这是街坊邻里,甚至医生都默认的事实。
陈明心里也清楚,只是不愿去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这个家,自打十六年前,他那个不安分的姐姐陈芸跟着一个不三不四的野男人私奔跑了之后,就再也没真正意义上齐整过。
陈芸,比他大五岁,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姑娘,性格也泼辣,像一团火。
可惜,那火没烧旺自家灶台,却燎着了外面的野草。
她走的那年,母亲气得大病一场,没过两年就撒手人寰。
父亲陈国福,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半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却因为女儿的事情,成了全村的笑柄,脊梁骨像是被人抽走了似的,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从那以后,父亲的话变得越来越少,眉头也总是拧着,像一把生了锈的锁。
这个家,也就剩下他和父亲,守着这栋老屋,守着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去,还有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散不去的怨气和遗憾。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陈明会想起姐姐。
她的样子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但更多的时候,是她离家出走时,父亲那绝望又愤怒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上。
所以,对于这个姐姐,陈明的情感很复杂,怨恨多过思念。
他觉得是姐姐的自私,毁了这个家,也毁了父亲的后半辈子。
“咳……咳咳……”里屋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陈明的思绪。
他猛地掐灭了烟头,起身,脚步有些沉重地朝着里屋走去。
老屋的霉味,父亲的药味,还有他自己身上的烟味,混杂在一起,成了这个家特有的,让人窒息的味道。
02
父亲的病,是从去年冬天开始加重的。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发展到呼吸都带着风箱似的呼呼声,夜里常常憋得满脸通红,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陈明带着父亲去了镇上的医院,又托关系去了县里的大医院。
各种检查做了一堆,药也开了一大包,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但病情却没什么起色。
医生最后只是摇摇头,让他们回家好好休养,想吃点啥就吃点啥。
这话里的意思,陈明懂。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只是贪婪地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像是要把这辈子没看够的风景都刻进眼里。
陈明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回到家,父亲的精神头反而好了几天,胃口也开了些。
他还主动让陈明把他那些老木匠工具都搬出来,在院子里叮叮当当敲打了半天,说要给未来的孙子做个小木马。
陈明看着父亲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在刨花纷飞中忙碌着,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知道,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果然,好景不长,没过几天,父亲就彻底躺倒了。
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说几句话就要喘半天。
村里懂些门道的老人来看过,私下里跟陈明说,准备后事吧,老爷子这口气,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些不常走动的亲戚,开始陆续出现在陈明家的老屋里。
大伯、三叔、二姑,还有一些远房的表亲,一个个脸上都堆着恰到好处的悲伤和关切。
他们围在父亲的床前,嘘寒问暖,说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
但陈明总觉得,他们的眼神,时不时会瞟向屋里的那些老旧家具,瞟向父亲枕头下那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那里头,是父亲攒了一辈子的积蓄,还有这栋老房子的房契。
人心隔肚皮。
陈明心里冷笑,却也不好发作。
毕竟,这些人,名义上都是亲戚。
有一天,趁着亲戚们都暂时离开了,父亲把陈明叫到床前,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布包,塞到他手里。
“明儿……爹不行了……这钱,还有这房子……你,你拿着……”父亲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爸,您说啥呢,您会长命百岁的。”陈明鼻子发酸,强忍着。
父亲苦笑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就,就是不知道……你姐,她……她会不会回来……”
提到姐姐陈芸,父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失落和牵挂。
陈明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姐姐陈芸。
这个已经从他们生活中消失了十六年的人,在这个时候,像一根刺,再次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父亲病危的消息,要不要通知她?
如果通知了,她会回来吗?
回来了,又该如何面对?
还有,如果她真的回来了,这遗产,又该怎么分?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得陈明头痛欲裂。
这些天,总有人在他耳边有意无意地提起陈芸。
“哎,你爸都这样了,你姐也该回来看看了,毕竟是亲父女。”
“十六年了,也不知道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是死是活都没个信儿。”
“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走,一个女孩子家,多让人操心。”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他耳边响。
陈明知道,有些人是真心关切,有些人,则是等着看好戏,甚至等着挑拨离间,好在接下来的遗产分割中,浑水摸鱼。
他走到屋外,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变成了如丝的细雨,密密地斜织着。
他掏出手机,翻到一个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号码。
那是很多年前,姐姐偷偷留给他的,一个外地的号码,说是有急事可以打。
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打过。
现在,他犹豫了。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没有按下。
03
最终,陈明还是没有拨通那个号码。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
他怕听到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怕听到姐姐过得不好,更怕她根本就不想回来。
与其主动去揭开那个血淋淋的伤疤,不如就让它继续被遗忘。
或许,父亲潜意识里,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父亲的几个兄弟姐妹,也就是陈明的大伯、三叔和二姑,再次“义正言辞”地提出必须想办法联系陈芸,让她回来见老父亲最后一面,并且“合理合法”地参与到家产的分配中时,陈明只是沉默。
大伯是个退休的小学老师,说话总喜欢引经据典,摇头晃脑。
“明啊,不是大伯说你,你姐姐陈芸,虽然当年做得不对,但她始终是你父亲的亲生女儿,血浓于水啊。这分家产,按理,她也有一份。我们不能因为她犯了错,就剥夺她的权利嘛。”大伯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里屋。
三叔是个生意人,早些年在外面闯荡,见过些世面,说话更直接。
“就是,大哥说得对。这事儿啊,得摆在明面上说。陈芸那份,是她应得的。她要是不回来,或者联系不上,那她那份怎么处理,咱们也得有个章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对吧?”三叔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陈明。
二姑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人,嗓门大,性子急。
“哎呀,我说你们俩大男人,磨磨唧唧的干啥!赶紧想办法联系啊!我哥都快不行了,当女儿的,这时候不回来,那还算是个人吗?至于钱的事,回来再说,先把人找到!”二姑拍着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陈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像塞了一团乱糟糟的棉花。
他知道这些人各自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
大伯是怕事情闹大了,自己脸上无光,也怕万一陈芸真回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影响他“明事理”的形象。
三叔是纯粹的利益驱动,他大概是觉得,如果陈芸不回来,那她那份遗产,是不是可以由他们这些“至亲”代为“保管”或者“处理”?
二姑嘛,看似咋咋呼呼,其实心思也不单纯。她和陈明母亲当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过不愉快,对陈芸的私奔,她嘴上骂得最凶,心里指不定怎么幸灾乐祸。现在跳出来,无非是想占据一个道德制高点。
老屋里的空气,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变得更加浑浊和压抑。
父亲躺在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但意识似乎还清醒。
他听着外间的争论,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明看着父亲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心里一阵绞痛。
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疲惫。
这十六年来,他一个人支撑着这个残破的家,照顾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承受着外人的指指点点。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已经麻木了。
但当姐姐这个名字再次被频繁提起,当这些所谓的亲戚围绕着“遗产”二字露出贪婪的嘴脸时,他才发现,那些被深埋的怨恨和委屈,如同火山下的岩浆,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
几天后,父亲的状况愈发危急,有时候甚至会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医生来看过,摇了摇头,说时间不多了,让他们准备好。
大伯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等了。
他们说,趁着老爷子还有一口气在,先把遗产的事情明确下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免得日后麻烦。
他们请来了村里的一个老会计,据说以前在乡政府做过文书,懂一些法律条文。
还请了几个在村里有头有脸的长辈作为见证人。
阵仗搞得很大,仿佛不是在分遗产,而是在开一场公审大会。
陈明被他们推着,木然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些人唾沫横飞地讨论着他父亲的财产,讨论着他姐姐陈芸那份“应得”的份额。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客。
屋子里烟雾缭绕,夹杂着汗味和各种刺鼻的气味。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就在老会计清了清嗓子,准备宣读他草拟的“遗产分配初步意见”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默默地出现在了老屋的院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是陈芸。
她真的回来了。
十六年了,她变了很多,瘦了,黑了,眼角的皱纹也藏不住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带着一丝倔强和疏离。
她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些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亲戚。
陈明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到了极点。
04
陈芸的突然出现,让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异和紧张。
她默默地收起雨伞,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在泥地上,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没有停留,径直朝着里屋走去。
没有人阻拦她,也没有人说话。
大家只是用一种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敌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明的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也不知道她回来,是福是祸。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跟过去,却被三叔一把拉住。
“明子,别急,让她先看看你爸。”三叔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算计。
陈明甩开三叔的手,没有作声,但脚步却停住了。
里屋很快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姐姐陈芸的声音。
那哭声,不似嚎啕大哭,更像是隐忍了多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低沉,沙哑,充满了绝望。
外屋的亲戚们,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大伯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既然陈芸回来了,那事情就好办了。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咱们再好好商量遗产的事情。”
老会计也附和道:“是啊是啊,血亲终究是血亲,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陈明冷眼看着这些人虚伪的嘴脸,胃里一阵翻腾。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父亲。
他怕姐姐的出现,会刺激到病危的父亲,让他本就游丝般的气息,彻底断掉。
过了好一会儿,里屋的哭声渐渐停了。
陈芸扶着门框,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头发也有些散乱,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到陈明面前。
“爸……让我把他的骨灰……带走……”她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陈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
“爸说,他不想留在这里了……他想跟我走……”陈芸重复道,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这话一出,满屋哗然。
“胡闹!这怎么行!”二姑第一个跳了起来,“你爸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死了,当然也要葬在这里!哪有把骨灰带走的道理!你这个不孝女,十六年不回家,一回来就要抢你爸的骨灰,你安的什么心!”
大伯也皱起了眉头:“陈芸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你父亲的后事,还是得按规矩来。入土为安,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三叔则摸着下巴,眼神闪烁:“带走?带到哪里去?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能照顾好你爸的骨灰吗?再说了,这祖坟的地,早就看好了,你……”
“这是爸的遗愿。”陈芸打断了他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说完,她不再理会那些暴跳如雷的亲戚,转身又想往里屋走。
陈明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遗愿,也不知道姐姐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姐姐,比十六年前更加陌生,更加难以捉摸。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接着是急促的刹车声。
众人都有些诧异,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陈明也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考究,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况,然后快步走到后车门,恭敬地拉开了车门。
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打扮得很时髦,身上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小包,脸上化着淡妆,眉眼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傲气。
她的出现,让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这女人是谁?她来这里做什么?
陈明也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踩着高跟鞋,径直走进院子,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陈明的脸上。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莫测的笑容。
“陈明,好久不见。我是谁,你应该还记得吧?”女人开口说道,声音娇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陈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他化成灰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