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这辈子,就好个面子,信个命。
尤其是,他信男娃才是根,女娃迟早是泼出去的水,养了也白养。
他媳妇儿芳慧跟他一个心思,俩人结婚头几年,肚子没动静,心里那个急啊。
好不容易怀上了,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
接生婆把孩子包好递过来的时候,李伟脸上那点期待立马就垮了,芳慧更是扭过头去,眼泪吧嗒吧嗒掉,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失望的。
这丫头,取名叫小雅。
说不上多讨厌,但就是喜欢不起来。
李伟在外头跑生意,回家也累,对着小雅不是皱眉头就是嫌她吵。
芳慧呢,心思都在琢磨怎么再生个儿子上,对小雅也就是管口饭吃,不让她冻着饿着就算尽了当妈的责任了。
小雅这孩子也怪,好像知道爹妈不待见她似的,胆子小得很,不爱说话,总是缩在角落里自己玩,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人。
就这么过了六年。
六年里,李伟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从一开始蹬三轮车给人送货,到后来开了个小厂子,倒腾些小商品,竟然也让他赶上了好时候,挣了不少钱。
眼瞅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可夫妻俩心里那块石头一直悬着——没儿子。
烧香拜佛,找偏方,能试的都试了。
就在小雅六岁那年夏天,芳慧的肚子终于又鼓了起来,十个月后,哇的一声,是个大胖小子!
李伟当时正在跟人谈一笔大单,接到电话,乐得差点把手机扔了。
生意伙伴看他那高兴劲儿,都凑趣说:“李老板双喜临门啊!”
确实是双喜临门,儿子出生没多久,那笔大单也谈成了,李伟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到了巅峰。
他买了辆乌黑锃亮的小轿车,还在省城里相中了一套大房子,三室一厅,亮堂得很。
他跟芳慧说:“咱不在镇上待了,去城里!让儿子打小就当城里人!”
芳慧抱着宝贝儿子,心满意足,看着旁边那个瘦小、穿着旧衣服的小雅,越看越觉得碍眼。
“伟哥,”她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跟李伟嘀咕,“你说……小雅咋办?带去城里?看着就丧气。”
李伟嘬了口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当然也不想带。
城里那是新生活,干嘛要拖着个丫头片子?
可扔哪儿去呢?
亲戚也都指望不上。
“先别管她,”李伟烦躁地摆摆手,“等搬家的时候再说。”
可小雅就像他们新生活蓝图上的一块污渍,看着就膈应。
尤其是在白白胖胖、咿咿呀呀的儿子旁边,小雅那怯懦沉默的样子,更让李伟夫妇觉得扎眼。
这丫头,怎么就不能像她弟弟一样,看着就让人高兴呢?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城里的房子装修好了,家具电器也置办齐全了,就等着挑个好日子搬进去。
小雅的问题,成了李伟和芳慧心头的一根刺。
送人?
谁要?
送回乡下老家?
老家也没人了。
俩人关起门来商量了好几天,都没个好办法。
“要不……”芳慧犹豫着,眼神闪烁,“就说……让她在老宅待着?等咱们安顿好了再……”
李伟猛地掐灭烟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等个屁!带又不想带,扔又扔不掉,干脆……”
他压低了声音,“让她‘走丢’算了。”
芳慧吓了一跳,但看着李伟那决绝的样子,再想想宝贝儿子和城里的新房子,那点不忍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是啊,没了这个拖油瓶,他们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
“那……怎么弄?”芳慧声音也小了下去。
李伟阴沉着脸,想了一会儿,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小孩子嘛,好骗。跟她说玩个游戏。”
搬家那天,李伟特意起了个大早。
他对小雅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笑脸,蹲下身子说:“小雅,爸爸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小雅愣住了,怯生生地看着爸爸,似乎不敢相信。
有多久没见过爸爸对她笑了?
她迟疑地点点头。
“咱们玩捉迷藏,”李伟的声音带着诱哄,“爸爸知道一个最好的地方,谁也找不到你。你躲到卧室那个大衣柜里去,好不好?”
小雅看了看那个又高又黑的大衣柜,有点害怕,但爸爸的笑容让她鼓起了勇气。
“只要你乖乖在里面待着,不出声,安安静静地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一千,”李伟继续哄骗,声音放得更柔,“数完了,爸爸就给你买昨天你在商店看到的那个大蛋糕,上面有好多好多水果的那种!然后,爸爸就带你去城里的大房子住,那里可漂亮了!”
蛋糕!
新房子!
小雅的眼睛亮了起来,恐惧被巨大的诱惑压了下去。
她用力地点点头:“嗯!爸爸,我一定乖乖的!”
李伟拉着她的小手,走到衣柜前。
那是个老式的木衣柜,很高很大,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李伟打开柜门,里面黑漆漆的。
“进去吧,我的乖女儿。”
小雅带着对蛋糕和新家的憧憬,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李伟迅速关上柜门,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那把旧铜锁,“咔哒”一声,锁死了柜门。
柜子里传来小雅兴奋的声音:“爸爸,我开始数啦!”
李伟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转身走出卧室,芳慧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迅速地把早就打包好的行李搬上车,最后,李伟拿出另一把锁,把老宅的大门也从外面锁死了。
车子发动,驶离了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
芳慧看着怀里的儿子,脸上是满足的笑:“这下好了,清净了。”
李伟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老宅轮廓,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吐出一口浊气:“嗯,去城里过好日子了。”
没有人回头,没有人提起那个被锁在黑暗衣柜里,正在认真地、满怀期待地数着数的小女孩。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
这二十年,李伟确实把日子过起来了。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当初的小老板变成了现在别人口中的“李总”。
城里的大房子早就换成了带花园的别墅,车也换了好几辆。
儿子李强,在他们的精心培养下,长得一表人才,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前途一片光明。
唯一让李伟夫妇觉得有点美中不足的是,儿子的性格不像他们那么精明厉害,反而有点过于老实善良,有时候还有点优柔寡断。
不过,这都不是大问题。
最近,李强谈了个女朋友,叫文静,是大学同学,姑娘家境不错,长得也文静秀气,李伟和芳慧都挺满意。
眼瞅着儿子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两家大人一合计,就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李伟是个信命的人,尤其关系到宝贝儿子的终身大事,更是不能马虎。
他托人找了个据说算得很准的算命先生,准备给儿子挑个结婚的黄道吉日。
算命先生在一个挂着八卦图的小铺子里接待了他们。
屋里点着檀香,烟雾缭绕。
先生仙风道骨的样子,留着山羊胡,眯着眼睛打量了李伟夫妇一番,又要了李强和文静的生辰八字。
他拿出龟壳铜钱,念念有词地卜算了一番,起初还捋着胡子点头,连说:“不错,不错,佳偶天成,家宅兴旺之相。”
李伟和芳慧听得心花怒放,刚要开口问哪个日子最好,算命先生却突然“咦”了一声,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怎么了先生?”李伟心里咯噔一下。
先生又掐指算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奇怪……真是奇怪……”他抬起头,看着李伟,“李老板,你家里……是不是少了个人?”
李伟和芳慧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是惊疑不定。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芳慧勉强笑道,“我们家就一个儿子啊。”
“不对,”先生摇摇头,语气笃定,“不是说现在家里几口人。我是说,按你家的命数来看,原本应该有的人,现在……不在其位。这个‘缺位’怨气很重啊!”
李伟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先生继续说道:“这个人,虽然不在眼前,但她的‘位置’空着,影响着你们全家的气运。如果不让她‘归位’,或者说,得到安息,了结这份怨气,那令郎这桩婚事……怕是难成啊。”
“难成?什么意思?”李伟急了。
“轻则,婚后夫妻不睦,家宅不宁,多灾多难;重则……”先生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怕是会有血光之灾,甚至……家破人亡啊!”
“怎么会这样?!”芳慧尖叫起来,“先生,你可得给我们指条明路啊!我们家强强可不能有事啊!”
先生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到这个‘缺位’的人,了结她与你们家的因果,否则,神仙难救。日子再好,也挡不住这命里的煞啊。”
李伟和芳慧面如死灰。
他们几乎是同时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被他们刻意遗忘了二十年的名字——小雅。
从算命先生那里出来,李伟和芳慧一路无话,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关上门,芳慧才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了起来:“作孽啊!真是作孽啊!我就知道,早晚要遭报应的!强强……我的强强可怎么办啊!”
李伟脸色铁青,在客厅里烦躁地踱来踱去。
二十年了,他以为那件事早就过去了,烂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没想到,报应还是找上门来了,而且还要应验在他最宝贝的儿子身上!
“哭!哭有什么用!”李伟吼道,“现在是想办法的时候!”
“能有什么办法?”芳慧抬起泪眼,“那个死丫头……肯定早就……”
她说不下去了。
“肯定早就成了一把骨头了!”李伟咬着牙,“先生不是说了吗?让她安息!找到她,找个地方好好埋了,给她烧点纸钱,这事就算了了!”
他心里想的是,必须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绝对不能影响到儿子的婚事和前途。
“你……你回去?”芳慧看着他。
“不然呢?让你去?”李伟瞪了她一眼,“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强强知道!我一个人回去,快去快回!”
第二天,李伟没跟任何人说,就找了个借口说去外地谈生意,自己开着车,直奔那个他逃离了二十年的故乡小镇。
越靠近目的地,他的心就越慌,手心直冒汗。
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路边的老房子,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终于,那栋孤零零的老宅出现在眼前。
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院墙塌了一半,杂草长得比人都高,黑洞洞的窗户像是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李伟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狼藉。
他顾不上打量,凭着记忆,径直穿过堂屋,走向当年那间卧室。
推开卧室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
屋里的摆设还大致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只是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结满了蜘蛛网。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定格在了那个靠墙立着的大衣柜上。
就是它。
那个吞噬了他女儿,也埋藏了他二十年噩梦的衣柜。
李伟走上前去,衣柜的木头已经有些变形,上面那把铜锁锈得不成样子。
他心里盘算着,是找工具撬开,还是直接把锁砸掉。
想着里面可能只剩下一堆骸骨,甚至可能什么都没有,只剩些尘土,他心里反而稍微安定了一些。
只要把里面的“东西”处理干净,埋到后山去,再请人做场法事,应该就没事了。
他伸手去摸那把锈锁,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童音,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衣柜内部传了出来:
“爸爸……游戏结束了吗?”
李伟像被雷劈中一样,瞬间僵在了原地!
血液倒流,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猛地后退一步,惊恐地瞪着那扇柜门。
幻觉!
一定是幻觉!
他拼命告诉自己。
是自己太紧张了!
然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怯生生的疑问,而是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和怨毒:
“放我出去!爸爸!放我出去!!”
伴随着声音的,是柜子里面传来的疯狂的抓挠声和“砰砰砰”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拼命地想要从里面出来!
“啊——!”李伟再也承受不住这极致的恐惧,发出一声怪叫,转身就往外跑。
他手脚发软,连滚带爬地冲出卧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车里。
他哆嗦着手,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发动汽车,猛踩油门,轮胎在地上尖锐地摩擦着,卷起一阵尘土,疯了一样地逃离了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李伟几乎是闯红灯一路飙回了城里的家。
他冲进别墅,反锁上门,瘫倒在玄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芳慧听到动静,从楼上走下来,看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吓了一跳。
“老李?你怎么了?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出什么事了?”
“鬼……有鬼……”李伟语无伦次,眼神涣散,“是她!是小雅!她在里面!她跟我说话了!她早该在柜子里闷死了!”
他把在老宅的经历,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
芳慧起初还一脸惊疑,听到后来,脸色也渐渐变了,但更多的是恼怒和不信。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芳慧没好气地骂道,“什么鬼!肯定是这几天没睡好,自己吓自己!你心里有鬼,看什么都是鬼!”
“是真的!我真的听到了!”李伟激动地抓住妻子的胳膊,“她就在那个柜子里!她问我游戏结束了没!她还让我放她出去!那声音……那声音……”
他想形容,却发现自己抖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芳慧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我看你就是被那个算命的给吓破胆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明天我自己回去一趟!我倒要看看,一个死了二十年的小丫头片子,还能翻出什么浪来!看我不把那小孽种的骨头给扬了,省得她再出来祸害我儿子!”
李伟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妻子那副笃定又不屑的样子,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了。
他只能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个凄厉的声音和疯狂的抓挠声。
第二天一早,芳慧果然自己开车走了。
她走的时候,还特意打扮了一下,一副要去处理一件麻烦事,而非面对恐怖的样子。
李伟在家坐立不安,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地看向门口,竖着耳朵听动静。
直到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门外才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停得很急促。
紧接着,是钥匙慌乱地插进锁孔的声音。
李伟猛地站起来,冲到门口。
门开了,芳慧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的样子比昨天回来的李伟还要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灰尘和草叶,脸色白得吓人,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你……你怎么了?”李伟心里咯噔一下,抓住她的胳膊。
芳慧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李伟,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她也跟我说话了……”芳慧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她说……她问我……蛋糕呢?”
李伟的心脏骤然紧缩!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芳慧接下来说的话。
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死死地盯着李伟:
“我不信邪……我以为是你骗我……我……我把柜子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