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凤鸣
自从离开老单位,二十多年没有见到吴桥了。如今旧地重游,无限感慨。
春天,站在吴桥上,放眼望去,只见阳光碎金般洒在河面,大运河依旧浩浩荡荡,却比记忆中清澈许多。两岸新植的柳树枝条低垂,抽出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向过往的船只打招呼。货船、游船穿梭而过,激起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石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远处的黄埠墩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仿佛一位沧桑的老者,默默注视着岁月的变迁。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清新怡人,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气。
20世纪80年代的吴桥
眼前的混凝土桥面坚实平稳,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记忆中那座会摇晃的铁架桥,木地板上的脚印,还有老厂长讲故事时的神情,一一浮现在脑海。抚摸着桥栏,仿佛还能触碰到历史的温度,那些关于吴桥的生死劫、商业博弈、战争创伤,以及曾经的工业文明共振,都在这春风中渐渐清晰。
100多年前的无锡北塘段,京杭大运河最宽处达100多米。自莲蓉桥至蓉朗庄,两岸粮行、堆栈、面粉厂鳞次栉比,形成黄埠墩、惠泉渡等八大渡口。每年春秋祭扫时节,日均摆渡量超2000人次。光绪三十三年(1907)《锡金乡土历史》记载,该河段年均溺亡人数达43人,占无锡全年非正常死亡总数的 38%。河面上飘摇的渡船,如同悬在两岸百姓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风浪都是生死考验。
黄埠墩作为惠山殡葬的必经之地,衍生出独特的民俗禁忌。摆渡船需绕行“棺材浜”河段,送葬队伍必须在北岸完成最后仪式。地方志载“黄埠墩摆渡,一脚起去”的俚语,折射出对死亡空间的敬畏。1912年《锡报》社论指出,这种摆渡模式已成为城市现代化的桎梏。当我的老厂长在小三里桥的梧桐树下讲述这段往事时,总带着几分唏嘘:“那时节,棺材浜的水色总比别处暗沉些,摆渡人摇桨都不敢回头。”
民国2年(1913)春,上海丝业巨子吴子敬在杨氏画舫邂逅船娘杨桂玲。这个融合了《海上花列传》式风月场的场景,实则暗藏商业博弈。当时无锡丝茧业正经历薛南溟(永泰丝厂)与祝大椿(源康丝厂)的激烈竞争,吴子敬作为外来资本的介入,打破了原有市场格局。老厂长曾笑着说:“别瞧这是风月事,背后全是生意经,王克循促成这桩姻缘,说到底是看中了吴老板口袋里的造桥钱。”
无锡绅商王克循的介入具有戏剧性。他不仅促成吴杨姻缘,更敏锐捕捉到商业契机。据《无锡商会档案》记载,王克循通过青帮关系网施压鸨母,最终以3000银元买断杨桂玲的“赎身费”。这场交易背后,是地方势力对资本流入的精准操控。每当说到此处,老厂长总会眯起眼:“王克循这人精着呢,表面上做的是成人之美的善事,骨子里算的是造福桑梓的大账。”
无锡绅商王克循的介入具有戏剧性。他不仅促成吴杨姻缘,更敏锐捕捉到商业契机。据《无锡商会档案》记载,王克循通过青帮关系网施压鸨母,最终以3000银元买断杨桂玲的 "赎身费"。这场交易背后,是地方势力对资本流入的精准操控——但老厂长没说的是,时年40岁的吴子敬本就早有建桥宏愿。
这位在上海创办源昌丝厂的实业家,早年靠干练经营积累资本,却始终心系运河摆渡的生死隐患,曾与薛南溟、孙鹤卿等无锡丝业同仁多次商议建桥事宜。王克循的 "成人之美",恰与吴子敬 "造福桑梓" 的初心形成微妙共振。
“别瞧这是风月事,背后全是生意经。” 老厂长的笑谈里藏着更深的因果——1914年,吴子敬在促成姻缘后,便邀上海工程师实地勘测,参照当时先进的钢架桥工艺(一说仿上海外白渡桥形制),委托求新机器制造厂设计施工。
这位实业家并非被动掏钱,而是主动将个人情感与地方建设绑定:既借姻缘在无锡商界站稳脚跟,更借建桥完成从外来资本到本土善绅的身份转型。
20世纪50年代的吴桥
1916年春,大桥正式动工,历时一年竣工。这座全长90米、宽6米的钢架桥,采用铆接钢桁架结构,桥面铺设木板,两端设石阶坡道,总造价达 27000银元(约合今人民币500万元),成为无锡近代第一座机械化施工的跨河桥梁。其1:4的矢跨比、7米的通航净高,虽参照1907年竣工的外白渡桥,却在细节处融入江南水网需求 ——比如特意加固的抗风桁架,正是为了应对运河上频发的突发风浪。工程档案显示,全桥耗用钢材127吨,相当于当时沪宁铁路3公里的铁轨用量。
大桥于1917年3月落成,吴子敬却已在上年11月去世,无锡民众感念吴子敬的义举,将其命名为 "吴桥"。
老厂长曾指着桥头碑记说:“碑上刻着‘利涉大川’四个字,既是《易经》里的吉言,也是老百姓对过河平安的盼头。”此时距《锡报》批判摆渡模式桎梏城市发展不过四年,吴桥的钢架已如一道钢铁虹影,横跨在曾吞噬无数生命的河道上,彻底终结了“黄埠墩摆渡,一脚起去”的血色记忆。
吴桥的建成触发了无锡近代交通革命。荣宗敬、荣德生兄弟随即投资建设通惠路,形成“三桥两路” 的交通网络。1915年《无锡实业志》记载,惠工桥、惠商桥的架设使火车站至惠山的车程缩短至15分钟,带动了周边地价年均上涨23%。直到我在桥北的企业上班时,仍能感受到这种交通布局带来的便利——从河埒养殖场到吴桥堍的厂区,不过半小时脚程,沿途还能看见荣氏企业的老厂房斑驳的山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由部队回到江南,被分配至大运河吴桥堍北侧的一家输变电制造企业工作。我的办公室朝南,推开窗便能望见桥上人来人往:清晨是赶早市的摊贩推着装满青鱼的木桶匆匆过桥,午后是戴草帽的船工坐在桥栏上啃馒头,暮色里则是下工的女工们骑着自行车,车铃叮当穿过桥面。
那时的大运河正值繁盛时,运输船、拖船、驳船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到了丰水期,河水上涨,站在办公室窗口望去,满载货物的船只仿佛在半空中航行,船底的铁钉甚至能看清,惊得初来乍到的我总担心船会翻进窗台。
我们的老厂长就住在吴桥下的小三里桥街道,午休时常来科室闲坐,用紫砂壶泡着二泉茶,给我们讲吴桥的故事。他说自己小时候见过吴子敬的后人来桥边祭祖,西装革履的模样与桥头的船民形成鲜明对比;也见过抗战时期桥体上的弹痕,深深浅浅像历史的伤疤。“日本人在桥上杀了七百多难民啊。”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后来清理河道,捞上来的怀表还没进水,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
淞沪会战期间,吴桥成为战略要冲。据日军第11师团作战记录,11月13日的争夺战中,中国守军依托桥体工事,毙伤日军300余人。老桥上的弹痕(最深达12厘米)印证了当年的激烈战况,老厂长说以前他在老桥的桥栏上看到一处凹痕:“那是机关枪打的,我父亲亲眼看见守军班长抱着炸药包跳向日军装甲车,桥面上的钢板都被炸开了花。”
日军占领期间制造的 "吴桥惨案",造成700余名平民遇害。幸存者口述史显示,屠杀持续近5小时,尸体堵塞河道达3日之久。2015年出土的日军军刀(编号8172),经DNA检测与受害者家属形成生物证据链。每当经过桥边的纪念碑,我总会想起老厂长说的:“那些被扔进河的乡亲,好多都是小三里桥的邻居,河水红了三天,连鱼都翻着白肚漂在水面。”
继上世纪60年代中期年吴桥从铁桥改建成水泥桥之后,80年代和90年代又有两次改建。1994年11月,老吴桥南侧扩造的新吴桥通车了。新吴桥是当时无锡地区河道上最大的一座桥梁,有“无锡第一桥”之称。这座桥的设计、建设、质量监理,都由无锡自有技术人员完成,在无锡建桥史上属于首次。然后是老吴桥被拆除。 我曾在拆除现场看见工人们工作,仿佛触碰到了历史的温度。
21世纪初,市政宣传中曾误将无锡与苏州交界处的唐代古桥“通吴桥”(又称望亭桥,史载“风波桥”)标为“老吴桥”,经地方史学者考证,依据光绪《锡金县志》确认:吴桥自建桥起始终为钢架结构,并无 “老桥”前身,所谓“老吴桥” 实为名称混淆所致。如今在公交站台的宣传栏里,那张误标“老吴桥”的图片早已更正,但每当路过新建的混凝土大桥,我总会怀念那座会摇晃的铁架桥,怀念木地板上留下的无数脚印,以及老厂长讲述故事时眼里闪烁的光芒。
现在的吴桥
吴桥的百年变迁,折射出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资本博弈、技术革新与民族觉醒。这座桥梁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过河通道,更是解读无锡城市基因的文化密码。当我站在改建后的桥头,望着大运河上依旧繁忙的船队,忽然明白:河水流淌不息,桥梁几经更迭,但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故事,那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记忆,才是这条千年运河真正的灵魂。正如老厂长临终前说的:“桥会老,会变,但人心底的念想,永远都在。”
作者简介
江凤鸣:本名姜鲁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凤鸣梁溪》《烟雨里的粉墙黛瓦》《守一袭蓝色入梦》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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