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腊月二十六的鸡叫还没落尽,母亲就掀开了我的被窝。
寒气顺着棉门帘的缝隙钻进来,我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起床。
“快些穿衣裳,去晚了集上连剩烂菜叶都没了。”
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个烤得焦脆的馍片,馍片上散发着麻油香。
通往镇子的土路已经修成了石子路,远远望见供销社褪了色的红砖墙时,日头已经染红东边那排杨树梢。
集市上已经腾起白茫茫的热气,炸油条的摊子飘来的菜籽油香,让人垂涎欲滴。
“豆腐,老豆腐”一声清亮的叫卖突然钻进耳朵。
我踮脚望去,街头槐树下摆着个豆腐摊,那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脖子上缠着条洗得发灰的红围巾,那是大姨周雪梅。
我刚要张嘴喊人,母亲突然钳住我的手腕。
“别吭声。”母亲说着,一边拉着我转向另一条街道。
我真就不明白了,大姨和母亲是亲姊妹,为何每次她都要躲着大姨。
即便我听三姨这个嘴碎子说了她们年轻出嫁时的事,但这也没必要躲啊。
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年都是自愿选择,为什么老觉得欠了她什么?
这个秘密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我爹李建军是个孤儿,坏就坏在他有个在部队当大官的爷爷。
我爷爷和奶奶都是当兵的,在我爹出生没多久就因公去世了。
我太爷爷后来被打倒,下放了,带着我爹来到外公的生产队改造。
生活艰苦,没几年老人便支撑不住了。
当时,外公敬他是条汉子,和太爷爷成了朋友。
外公家有三朵金花,当大姨五岁那年,我爹八岁。
太爷爷临终前攥着外公周德海的手,把爹托付给了外公。
外公一时心热,就给大姨和父亲订了娃娃亲。
“你爹命硬。”村里老人总这么说。
可母亲说:“那是你外公隔三差五送来的玉米面救了他的命。”
腊月里见他光脚踩雪,外婆连夜纳了双千层底棉鞋给他。
我爹长到十五岁时,外公蹲在磨盘边教父亲点卤水。
他说:“建军啊,这手艺能保你吃上热乎饭。”
父亲鼻尖沾着豆沫子,笑得像个得了新弹弓的娃娃。
我爹十八岁时,已经能自己做豆腐了,而且做出的豆腐远近有名。
大集体解散后,村里便把以前村豆腐坊那三间土坯房给了我爹。
外公也为爹的事情奔波了一阵子,但是太爷爷去世了,没人对父亲的这件事操心了。
父亲便留在村上,成了一个农民,卖豆腐为生。
80年时,大姨已经十九岁了,我爹也二十多了。
外公便想着应该兑现当年的承诺,让大姨和我爹完婚。
结果,这事一说,大姨就炸了。
大姨的哭喊声刺破窗纸,“我死也不嫁!那李建军住的还是泥坯房,连口像样的锅都没有!”
外公的旱烟杆在方桌上敲出闷响:“当年我答应过李家爷爷......”
“你答应了,你嫁给他!”
“再逼我,我死给你们看。”
大姨抓起剪子抵在喉咙口,吓得外婆赶紧说:“不嫁了,咱不嫁了,缓缓再说。”
这事可愁坏了外公,这大女儿不同意,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太爷爷。
谁知道,这时候我妈站了出来,对外公说:
“李建军的事,大姐不愿意,我愿意。”
外公听个这话,佝偻的背马上挺直了:
“玉芹,你真愿意?这可不开玩笑,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当时母亲正蹲在井台上洗衣服,三姨在旁边插嘴说:
“二姐你傻啊?大姐不要的破烂,你倒当个宝。”
母亲拧衣服的手顿了顿说:
“建军哥上个月帮咱家修屋顶,手指甲都劈了,血滴在瓦片上,他都没吭声。"
"爹,我看建军哥是个实诚人。秋收他帮咱扛粮,扛完粮就走了,饭都没吃。"
她眼睛里映着太阳光,亮晶晶的:"这样的人,吃不了歪心食。"
外公笑了点点头说:“爹相信你不会看错人。”
其实,大姨早就有了心上人。
她和镇供销社主任赵富山的儿子偷偷好上了。
大姨夫家在当时那条件可是太好了,多少人想攀亲还攀不上。
大姨夫在他爹退休后,也是顺利接了班,在供销社上班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工作。
大姨长得漂亮,又爱打扮,一身新衣服一穿,长得像明星一样。
在农村,打发闺女,一般是排着顺序来的。
大姐出门了,二姐才能出门。
所以,大姨和我母亲几乎是一起出的门。
出嫁那天,两人可谓是云泥之别。
大姨的嫁妆车足足排了半条街,大立柜,被子,毛毯摞得比人高。
最扎眼的是那三转一响,蜜蜂牌缝纫机,凤凰牌自行车,还有电视机和音响,看着就高档。
这些嫁妆当然是赵家买来的,出嫁这天装门面的。
来接亲的赵家小子穿着簇新的中山装,胸前的红绸花活像只肥母鸡。
母亲这边就冷清多了,外公和外婆只是给准备了几床被子,又往板车上装了半麻袋黄豆。
父亲赶着借来的毛驴,蓝中山装洗得发白,倒是脚上那双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实,那是外婆熬了三宿赶出来的。
"妹子,给你添箱。"大姨临上轿前突然折回来,往母亲怀里塞了块红毛绒料子。
那料子可以做一身新衣,母亲当宝贝似的抚平褶皱,转头系在了驴脖子上。
接亲的唢呐声渐渐远了,外公蹲在磨盘旁抹眼睛。
黄豆在石磨里碾出乳白的浆,顺着凹槽淌进木桶,这手艺传给了我爹,终究是给了外人。
外公没有去大姨家吃席,而来到我爹的土坯房吃饭。
爹炒了回锅肉,娘烧了个黄灼菜,又用鱼头炖了个豆腐。
破例去代销点买了一瓶西凤大曲,爷俩人喝多了。
外公在院子里教爹推磨:
“看好了,这推磨讲究腰马合一。”
外公布满老茧的手覆在父亲手背上,在他眼里爹成了他的儿子。
母亲告诉我说,那晚父亲就对她说:
“我攒了点钱,都给你,明年再干半年,咱也盖三间瓦房。”
“到时候,咱在院子里再搭个葡萄架,咱和孩子就在下面吃饭。"
月光从漏风的窗纸钻进来,照亮了母亲的眼睛,她说:“这日子,想想就有盼头。”
我记事起,每天早上天没亮,石磨转动的咕噜声就钻进我被窝。
我迷瞪着眼扒开窗缝,瞧见父亲弓着背往磨盘上浇豆子。
灯光照着他的侧脸,蒸气从磨缝里钻出来,在他后脖颈凝成细密的水珠子。
"建军,歇会儿喝口糊糊。"
娘早早就把饭做好了,总是端着粗瓷碗站在磨坊门口给爹送饭,碗底沉着两个荷包蛋。
父亲就着她的手吸了两口,然后就把蛋黄挑出来塞进母亲嘴里。
这样的把戏我见多了,上个月卖豆腐换的鸡蛋,全进了我和母亲的肚子。
娘总会勤俭持家,把她的旧衣服改小了给我穿。
还总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可我知道箱底压着块红毛料,那是父亲跑三十里地去城里给她扯的布。
她说太红了,穿不出去。
但我见过几回,半夜她偷偷比划衣裳,灯光把她羞红的脸映在土墙上,晃得满屋子都是春意。
我常气她守财奴,料子放坏了也不舍得给我做身衣裳。
正月初二回娘家是母亲最作难的事。
第一年回门,大姨踩着锃亮的小皮鞋跨进院门时,母亲正蹲在井台边淘米。
大姨那件墨绿呢子大衣扫过母亲的灰布棉袄,得像在笑话人。
"玉芹啊,建军还卖豆腐呢?"
大姨把铁罐麦乳精往桌上一放,还有烟酒,一年就是高档货。
她翘着小指拈瓜子仁:“要我说就别做卤水豆腐了,做石膏豆腐又快又好。"
母亲攥着围裙角笑笑,转身去灶房添柴火。
倒是我爹乐呵呵接话:“手工豆腐吃着香,昨儿个王庄还订了二十板。”
这话不假,石膏豆腐哪有卤水豆腐好吃。
开春时父亲在板车上挂了个铜铃,十里八乡都认他的"叮当豆腐"。
父亲卖了钱,回来就交给了母亲。
我十岁那年,家里在东屋又盖了三间平房,父亲买了一辆三轮摩托,后面带车斗的,卖货更方便了。
我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再看大姨家的光景,就像入秋的柿子,看着红火,一碰就软。
她公公瘫在炕上第三年,屋里整天泛着尿骚味。
去年端午我去送豆腐,瞧见大姨夫四仰八叉躺竹椅上打鼾,酒瓶子倒了一地。
大姨背着哭闹的小表弟炒菜,后脖颈汗湿的头发丝里已经有了白发。
最闹心的是去年冬至。
三姨去给大姨送饺子馅,回来时对外公说:“雪梅婆家要分家...”
外公蹲在门槛上卷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皱纹:
“我早就知道了,你大姐把缝纫机卖了,电视机也卖了,这才凑够了她公公的医疗费。"
大姨夫家也是三个儿子,但大姨夫接了班,其他几个不愿意,就不管老头了。
大姨夫现在单位不行了,也管不了了,几个人就要分老宅子。
以前,母亲去外婆家总要错开些日子。
清明就提前三天,中秋节就十六再去。
有回撞见大姨在村口槐树下抹眼泪,母亲转身钻进高粱地,她是怕遇到让大姨难堪。
倒是父亲待大姨家越发上心。
秋收时帮着扛玉米,寒冬里给瘫公公送豆腐脑。
后来,才知道这都是母亲窜掇父亲去的。
那天在集上,母亲带我去杂货铺买了二斤水果糖。
玻璃罐里五颜六色的糖块晃得人眼花,她却盯着秤杆出了神。
“二斤高高的。”售货员拉长声调报数时,母亲才回过神来,慌忙用怀里掏钱。
回来的路上,她还交代我:“今天见你大姨的事,别告诉你爹。”
这就奇了怪了,母亲在怕什么。
腊月二十七的月亮还挂在天边,父亲已经在院里支起四口大锅。
蒸腾的热气把晨雾染成豆浆色,我也早早起来帮忙,感觉这些天父亲做的豆腐一天比一天多。
"你爹的腰怕是扛不住了。"母亲突然掀开灶房门帘,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
昨夜从集上回来她就有点魂不守舍,熬粥时把碱面当成了盐。
爹吃着母亲给的烤红薯,嘴角挂着焦黑的皮。
“往后咱家的豆腐,每日多磨两板。”
他说话的工夫开始往木桶里点卤水,这时间上得赶紧了。
爹每天都往外公家送两板豆腐,他卸下豆腐就往回跑,外公扶着门框喊:
"喝口热水再走。"
他就像没听到一样。
腊月二十八炸丸子时,母亲对坐在灶前烤火的我说:“去地窖拿颗大白菜来。”
我刚出门,就听见她跟爹说:"要不初一的豆腐...咱不卖了?"
爹往灶膛塞了把芝麻秆,火苗蹿起来映亮他笑纹:“听你的,今年豆腐只送不卖。”
这话像颗定心丸。
母亲切白菜的刀声忽然轻快起来,案板上的萝卜丝切得能透亮光。
我这时才明白,为啥娘不让说看见大姨卖豆腐了。
原来,爹送去外公家的豆腐,转手给了大姨。
娘以为爹不知道,其实爹心里跟明镜似的。
除夕的晚上,灶膛里的柴火哔啵作响时,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玉芹...”门闩刚拉开条缝,大姨的声音就冻在了寒风里。
她裹着件灰扑扑的棉袄,鬓角的白发没藏住,手里提着的五花肉在竹篮里打晃。
母亲举着锅铲愣在门口,父亲笑出满脸褶子:
“大姐进屋暖暖脚。”
“我是来...”大姨的眼泪珠子断了线:“这半月卖的豆腐...我都知道了。”
“天冷路滑,往后让建军给送家去。”
娘说得轻巧,仿佛在聊明儿个的天气。
大姨走时塞给我五毛压岁钱,票子带着体温。
母亲追到院门口塞回一包炸丸子,油纸包上还冒着热气。
“妹儿,初二一起回娘家。”大姨说。
娘狠劲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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