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谢绝“纯爱”和“浪漫”的《半熟男女》丨对话柳翠虎

文｜布菲‍‍‍‍

《半熟男女》还是太全面了。全面到很难一句话概括它的故事和人物关系。剧集开头，律所上班的平凡小秘书何知南遇到了名校才子瞿一芃，两人擦出了暧昧的火花，看起来是都市罗曼蒂克的标配起点。

但很快画风一转，观众们发现了原来才子有女友，小秘书也有男友。帅哥追求小秘书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误以为她是千金大小姐，张口闭口试探她家底。小秘书也并非纯情小白兔，而是暗戳戳享受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的感觉，被何知南和瞿一芃劈腿的前任高鹏和韩苏，后续也机缘巧合地在香港认识，俩人也开始了你来我往。

何知南的闺蜜孙涵涵，更是目的明确，利用自己的青春美貌，似乎吸引到成熟多金的律师周斌，但不成熟的猎手也可能成为猎物，她想不到偶像兼上司曾诚就是周斌的妻子，她也被对方的离婚证所蒙蔽全情投入，而曾诚，还是韩苏的表姐……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全员瑕疵的设定，让习惯了言情剧的观众开了眼。但它不仅只有尺度，也有对青年生态的深度思考。

《半熟男女》改编自柳翠虎原著，豆瓣阅读长篇小说《这里没有善男信女》。去年柳翠虎的另一部小说《装腔启示录》也被改编成热播剧，同样因为大胆犀利地揭露都市人群的真实职场和情感生活而引起广泛讨论。

骨朵在对话柳翠虎的过程中，感知到了这群年轻男女如何在她的笔下长出血肉，又怎样通过影视化被附上了一层新的生机。《半熟男女》描绘了都市男女身上的精明冷酷、算计刻薄，刻画出城市里汹涌澎湃的物欲，以及被这些物欲裹挟着不能抽身的各色人和事，也不忘给那些仍旧相信爱情和真心的观众一点安慰和希望。

它有刚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的尖锐与愤怒、空虚与迷茫，也有来自更成熟视角的包容与宽容、尊重与理解。

“半熟男女”里有来自更成熟阶段的凝望

骨朵：本书原名《这里没有善男信女》，出版名和影视剧名为《半熟男女》，前者意思比较直白，想请问“半熟男女”又有什么含义呢？

柳翠虎：这个故事写于我26岁刚毕业没多久时，当时正处在刚进入社会还比较单纯的一个阶段，在CBD律所工作，见到了和校园完全不一样的一套社会规则。我没有想到那些有道德瑕疵的人竟然过得那么幸福快乐，在迷茫和愤怒中写下了这部小说。

叫《这里没有善男信女》，其实是有带一点点作者本人的情绪在的，在一开始写这些角色的时候，笔触也是嘲讽的。那时候的想法非常中二，就是我要揭开这些人的真面目让大家看看。

在影视化的过程当中，加入了导演、编剧和制片人视角的创作，他们相对来说是处在一个更加成熟的阶段，以更成熟有资历的前辈视角出发，用更温和的视角来看书中这些年轻男女的故事，其实并不会觉得他们有多坏，书里面的那些男女其实比起纯粹的坏人，更像是“小坏人”。他们是一个个迷失在自己欲望当中、在不断挣扎的可怜人。

后来制片人来问我名字能不能换一个稍微中性、温和一点的说法，我就试着提出了“半熟”这个概念。因为我也意识到，其实我写的并不是所谓坏男人和坏女人的故事，而是那些处在不成熟阶段的人的故事，他们在这个过程当中摸爬滚打、受到了教训、得到了成长。我们要的不是批判，而是反思。

骨朵：这是你创作的第一部作品，从它在网络上连载与读者见面，到如今变成热播影视剧，已经过去了五年时间，现在的你，对“半熟男女”含义的理解有变化吗？

柳翠虎：很早就有读者跟我说他们更喜欢《这里没有善男信女》这个名字，觉得更带劲。但现在我觉得光是审判的狂欢是没有意义的。现阶段我更希望故事真的能够带给大家思考和不一样的感悟，就能够有所触动。比如想让大家意识到，每个人在他自己成长的过程当中都有过迷茫的阶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我们应该怎么样去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如何面对自己内心的迷茫？怎样去学会成长？现在更多是这样的想法。

骨朵：无论是原作还是影视剧，《半熟男女》里的主要角色们给我的观感都是：不是善茬，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有些瑕疵。你怎么看待这些瑕疵？

柳翠虎：在一开始写的时候，我确实是愤怒地想批判他们，但随着故事一步一步发展，我和这些人物的关系越走越近之后，我开始共情他们了，我爱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最后我发现，他们是一群困在物欲世界里面求不得的人。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最大的感悟是我觉得众生皆苦，希望大家所求即有所得。

骨朵：刻画这样的角色，有没有担心过观众“审判”他们？

柳翠虎：我其实最怕观众“审判”价值观，我想强调一点，我们展示人性的灰色面，不代表我们在赞美它，我们是想客观地呈现它。评价创作者的三观，也不应该去看待这些人物的起点，而是要看这些人物的终点：他们最后的落点是怎么样的？他们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每个人都会犯错，但这些犯错的人他们会受到惩罚，也会获得成长，这是我们想要传达的。

“不正确”的角色，是具体而又现实的人

骨朵：想和你具体聊聊这些“小坏人”，先从瑕疵感更强烈的男性角色聊起吧。瞿一芃、周斌、高鹏这三个主要男性角色，他们分别是有颜有身材的学霸精英，事业有成儒雅多金的成熟男人，以及超级富二代，硬件都还挺过硬的，但感觉塑造出来后从不同维度彻底打破女性对男性的浪漫幻想。你对他们有怎样的观感呢？

柳翠虎：因为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创作瞿一芃时对于人设以及男主角没有太多的认知。现在我才知道，如果你要写个年轻男主角，那他必须是足够温柔，甚至有点恋爱脑，以及完美符合女性所有的想象，那他就是一个正确的言情男主角，但瞿一芃是一个更现实主义的角色。

这个角色部分取材自我周围的一些男性。他是学霸才子，工作好、长得帅、温柔体贴，擅长洞察女人心，但人是有多面性的，他同时也是功利、自私的。我把这一面呈现出来，但本质上我并不想把他刻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有他自己可怜可笑可悲的一部分，特别是结局。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的话，我不想抨击他，因为他也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高鹏的话，他在暴富之前其实是一个不被人注视的男孩，没有任何的男性魅力，忽然间所有的财富和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无数的大美女开始贴着他的时候，他的世界一下改变了，然后他开始凝视她们。这样的经历放在一个女性身上，我觉得反映可能和他也差不多。

他们两个作为寓言性人物被塑造，告诉我们不要对优秀的男人存在太多的幻想，以及表面光鲜，其实未必过得多幸福。周斌我当时塑造的时候，其实是有带一点敌意，因为对于一个20 多岁的女孩而言，一个在社会资历和经济方面都比你成熟太多的男性，在那时候的我看来是有些可怕的，所以就把他塑造成了这部小说里面唯一的坏人，但我身边也有朋友形容他是“迷人又危险的反派角色”。

骨朵：看了剧后感觉演员本人的魅力也能中和掉一部分角色的负面因子。

柳翠虎：对，写小说的时候，其实我完全没有想象他们可能会被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诠释。所以写的时候会有一些符号化的想法，但是演员们会给人物附上一层新的生命和活力。

给都市女性和都市爱情松绑

骨朵：我们来聊聊这部剧里更灵魂的几个女性人物，先来问问你是怎么看待何知南这个女主角的？不光男性角色，这个女主角也不是一个很常规的都市剧女主。

柳翠虎：和男性角色们比起来，我确实倾注了更多的爱意和想法在她们身上，塑造她们对我来说需要投入更多的感情，也是更大的挑战。

第一女主角何知南，我一开始写的时候挺讨厌她的，把她完全当成一个讽刺的人物来写，到后面没办法，越来越爱。

在改编的过程当中，制片人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觉得何知南是聪明还是笨？在我看来这个女孩有自己的小机灵劲和小心思，她是聪明的，但她有时候又挺傻的，瞿一芃来回耍她，她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是这样的，既聪明又笨。

但我觉得何知南身上最宝贵的一点是她的爱是非常纯粹的，不受世俗影响的。无论韩苏还是孙涵涵，他们其实多多少少是框在世俗的标准里的。就比如韩苏追求事业，其实她心中有一个女强人的标准定义，她要把自己套进那个框里，孙涵涵羡慕曾诚的名望和成功，然后也希望通过周斌带给自己实际的利益。本质上她们其实是向世俗靠拢的，但何知南她追求的其实还是爱，是自己的心。她有一个很自由超脱的灵魂，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自己开心，她是完完全全拥抱自己内心的。

我觉得何知南身上体现了都市女性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无时无刻不让自己开心。很多女性都在努力满足世俗的标准，去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优秀，或者说是让大家开心，照顾别人的情绪去牺牲自己，奉献自己，更多时候忽略了自己内心的感受，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无论选择爱情还是选择事业，让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骨朵：其实何知南、孙涵涵、韩苏、曾诚这四位主要女性形象里，韩苏和曾诚是更符合大众对都市剧女主角期待的那类飒爽独立强大女性，当然其实她们俩也有自己的致命弱点，而何知南人设是“普女”，孙涵涵有道德黑点，这对闺蜜的配置通常是被手撕的炮灰和心机反派，为何会设置这样的女性形象作为戏份更多的主角？

柳翠虎：一开始很多人都觉得，改编成剧，应该让韩苏来做女主角，这是最安全的一种做法。但这样整个故事的调性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想讲的是一个成长的主题。何知南和孙涵涵比起韩苏更有成长空间，也更有故事性和戏剧冲突，但不好做，所以影视剧开发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成功，我相信她们会让观众耳目一新。

像韩苏和曾诚这样的女性毕竟太少了，她们太自律太努力太优秀了，一直拼着一股劲往前走，但大部分的女孩包括我自己，更有代入感的确实是何知南这样的普通人，她有一点懒散，有一点莽撞，会被渣男骗，也骗骗渣男，从一开始不认可自己一直向外索求，到最后获得内心的自洽和成长。

骨朵：你对于当下的都市女性形象创作有什么看法呢？

柳翠虎：现在大多数都市剧女性都是一种理想化的版本，有事业有容貌，有霸道总裁爱，但她们自己什么都不想要，无欲无求，这是一个完美的都市女性形象。但这样的都市女性，我会觉得太遥远了。

我还是希望能够有一些贴近真实女性的形象，而不是非要去塑造一个完美的标杆让人去追逐，这反而是对于女性的一种束缚。仿佛必须特别美丽且成功才配是女主角。

如果创作者永远痴迷于塑造一个完美的模板化的形象的话，其实是有一点敷衍的，因为真正的爱应该是看到对方缺点并且能包容缺点。创作者要塑造一个有缺点有缺陷的人，并且让她被观众喜欢，这才是需要功力和实践，也需要倾注创作者的爱的。所以我也还是想要塑造不完美的女性形象，并且努力让大家看到她们的缺点后依然爱她们。

骨朵：你怎么看待你笔下这一段段的都市爱情？

柳翠虎：我觉得都市里的爱情其实就很像绿化带里的花，它很鲜艳，但是它也有城市应该有的汽车尾气和灰尘。现实的东西它就是有瑕疵的，我们有瑕疵，所以爱情理所当然也会有瑕疵。在一个连地铁都需要去挤去争夺的地方，一个完美的恋人又怎么可能直接来到你的面前？当然也是需要你去争夺的，那就无可避免地存在算计和权衡。认清然后接受这一点就好了。

当然，我也写了一些闪耀着纯爱光芒的角色，比如给韩苏写了个罗玛。《这里没有善男信女》的人物都有原型，除了罗玛。一开始我写这些小坏人的时候，写他们的算计和那些不堪的一面特别带劲，但写到20 万字以后写累了，全是算计的世界好无聊好难受。我就要写点爱情，我要治愈一下我自己。所以就强行写了罗玛这个角色，他是没有进入社会的一个人，对爱情依然存在理想主义。

但他的美好，更多是因为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青涩阶段，连“半熟”都没有，他可以治愈韩苏，只是这部分治愈未必是韩苏一直想要的，可能随着韩苏更成熟，或者他也变成熟了，他们就会分开了。现阶段他们还是各取所需的状态，这段看着十分完美的恋情里，依旧存在瑕疵的那一面。

走出“半熟”阶段的柳翠虎

骨朵：你作品的影视改编运很好，《半熟男女》之前，《装腔启示录》的剧版也广受好评。你的创作是否是以影视改编为导向呢？

柳翠虎：我觉得我还挺幸运的，作品都遇到了很好的影视剧团队。其实写这两部作品的时候对影视化这三个字是很模糊的。《这里没有善男信女》的时候很多人来跟我说，你是因为写这种危险关系、全员恶人，所以市场喜欢，后来第二部卖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是因为你写出了真实的职场大家喜欢。

但随着我对这个行业了解越来越深，我发现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市场一直在变化，关键是你要写出让读者以及观众感兴趣、让他们觉得新鲜的作品，可能稍微能够迎合市场的需求，至于特定的题材以及类型，其实没有你没有办法去把控的，只能说努力去做创新。

现在很多人会把我归类为一个IP 作者，我从开始写作以后，更熟悉的也是各种各样的影视公司和制片人，但创作还是不能强求的，尽力输出，努力写出好故事，结果还是要自然而然，能影视化当然更好。

骨朵：你作品的很多灵感来源是自己在CBD当律师时期的人和事，全职写作后你的创作风格有变化吗？

柳翠虎：我全职写作快三年了，以后关于北京CBD的职场生活大概会越写越少，因为这部分生活离我越来越远了。写现实主义的话确实是会受到作者本人生活和经历以及经验的限制，所以越来越多现实主义创作者会去采风，让自己去体验和积累素材，我也试过，也在不断尝试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然后去研究新的题材。我也会更倾向于写幻想或者历史题材，但是女性主义应该会是我长久写下去的一个主题。

现在新写的小说也是讲女性之间的情感，但不是完完全全的都市现实，带一点奇幻色彩，而且现在比起现实，触动我的东西也变得不一样了，所以我也会想努力写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来（笑）。

骨朵：原作里何知南说过，热爱文学之人的人生底色就是刻薄，你的小说语言风格很突出，犀利毒辣，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的“刻薄”属性？

柳翠虎：这个其实取决于我当时写作的心态，如果带有愤怒以及想要撕碎这一切的冲动的时候，确实会体现出刻薄，像我早期的作品，然后大家就会说柳翠虎的特色就是刻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会逼迫自己去刻薄，但后来觉得这未必是好的追求。我现在也确实没有办法像年轻的时候那么愤怒了，相对更温和了。刻薄更多的是一种年代记忆，但什么时候被刺激到了，我可能又会接着刻薄（笑）。

但无论如何，希望自己能始终保持犀利和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