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竟然主持日本特务机关。他把红色电波直达延安

作者：马驽

前面两节讲了袁殊的传奇经历。传奇继续——更神奇的是，袁殊摇身一变，成了岩井手下建立的“兴亚建国运动”的核心，得到日本外务省和军方双重认可。转眼间，他又成了汪伪的江苏教育厅长。他获得的战略情报，非常有价值。

（袁殊）

袁殊的第七面：日本特务

岩井的身份，是日本外务省成员。一直以来，日本的重心都在军队，大事小事，都是军部说了算，外务省被边缘化了。但岩井是例外，他与很多高层军官有着良好的个人关系。特别是策划汪精卫叛逃、建立南京伪政权的影佐祯昭，向来支持岩井的活动。所以岩井的势力相当庞大。

岩井1937年底回到上海工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一个专门情报机构：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特别调查班，简称“特调班”。

早在1933年初，袁殊就与岩井形成了情报交换关系，岩井还每月向袁殊提供200“交际费”。袁殊当然笑纳了。岩井知道袁殊是国民党CC系的人，CC系吴醒亚也知道袁殊与岩井的关系；他俩不知道的是，袁殊把两方面的情报都报告给了党组织。

在“怪西人案”中，岩井帮了袁殊，之后又发生一件事，袁殊差点掉了脑袋，又是岩井把他“捞”了出来。

上一节中说到，戴笠交给袁殊一个任务：制裁李士群。

李士群初来上海时，袁殊还帮过他（见前面李士群故事）。后来李士群成了日本人的爪牙，他知道袁殊是中统兼军统的身份，有一次他直白地对袁殊说：“我俩立场不同，有一天会刀对刀枪对枪干起来，我们做个约定，你不杀我、我不杀你，如何？”袁殊：“同意。”

李士群对军统的破坏越来越猖狂，制裁他的任务很紧迫。76号警卫森严，袁殊决定，炸掉李士群的住处。他亲自画了地图，找来炸药，派人挖掘地道。正当地道快挖好时，军统上海区区长王天木被捕，供出了袁殊的计划。袁殊又被捕了。

李士群很生气，袁殊很危险。

（李士群）

袁殊妻子马景星很着急，向潘汉年报告。没想到，潘汉年一点不急，云淡风轻地说：“没事，你打这个电话就行了。”

这个电话就是岩井英一的。岩井知道后，连忙动用关系“捞人”。这天，他亲自来到76号要人。但袁殊想炸76号，这可是非同一般，连日本军方、宪兵队都不会偏袒岩井。这时岩井拿出了“浑”劲，他对丁默邨和驻76号的宪兵班长说：“袁殊还要做影佐少将交代的重要工作，要求在该工作告一段落之前，把袁殊‘借’给我两个星期。”

不知道岩井是否读过《三国》，反正他学会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袁殊被“借”走后，76号和宪兵班催问了几次，要岩井还人。岩井置之不理，这事儿最后不了了之。

岩井绝非善类，他救袁殊，是有条件的。他的条件就是：要袁殊写一篇鼓吹“兴亚建国运动”的文章。

（“笑面虎”岩井英一）

这关系大是大非。文章一旦发表，袁殊的汉奸身份就“声名显赫”了。袁殊不敢贸然答应，他请示潘汉年。潘汉年指示：“你一切听岩井安排。存在就是发展。”

于是，PPT高手袁殊，花几天时间，揣摩岩井意图，写就了《兴亚建国论》。

全篇洋洋数千字，概括起来其实就一句话：实现中日“合作”，建设东亚和平。

这是彻头彻尾的汉奸言论，袁殊被迫下笔，也得到组织同意。

这时李士群“报复”了袁殊一把：袁殊这篇论文署名“严军光”，李士群故意将作者是袁殊泄露出去，等于强行把袁殊摁在了“水”里（大家把当汉奸叫“落水”）。

接着，在汪精卫政权的“太上皇”影佐祯昭同意下，成立了“兴亚建国总部”。总部设在一幢四层小楼内，对外称“岩井公馆”。袁殊作为岩井公馆领导，显赫一时。

岩井回忆：“本部警备之外，运动组织者袁殊的生命安全更为紧要，因此本部购置了一辆装有防弹玻璃和电流的别克车供袁主管使用。当时，一辆普通的福特、雪佛兰级别的车，只值两千美元（一美元相当于两日元多），而这辆车要两万美元。”

“岩井公馆”经费充裕，是因为岩井得到了日本军方和外务省的一致支持（日本内部派系对立众所周知，这很难得唉）。

那么，为什么日本人要搞这个“兴建运动”呢？原来，汪精卫要成立伪政权，日本人有意多组建几个政党，对内牵制汪精卫，对外博取“多党”的名声。影佐把这个任务委托给了岩井，岩井又把“组党”的重任，交给了袁殊。这就是袁殊参与并策划“兴亚建国运动”的由来。

所以，只说袁殊是个日本特务，好像还不大恰当。他搞的这个组织，层次上明显比普通特务高出许多。笔者愚钝，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概括。

（日军占领上海政府大楼后）

岩井洋洋得意地夸口：“兴亚建国运动”拥有中国各阶层民众40多万人。我感觉，这又是袁殊擅长PPT的功劳。

岩井不知道，“岩井公馆”的几名领导，陈孚木、翁从六、恽逸群、张资平等人，都是潘汉年选派来的中共党员或左倾人士。

岩井也不知道，潘汉年指示袁殊，派人跟戴笠恢复了联络，说自己被迫投身日本人组织中。戴笠大喜，带回亲笔信，勉励袁殊继续为军统效力。

岩井更不知道，架设在“岩井公馆”内的高功率电台，每天忙忙碌碌，频繁发电，其中有一条电波，直达延安……

（汪精卫）

袁殊的第八面——汪精卫伪政权高官

“兴建运动”是在汪精卫政权内部立山头，必然招致汪精卫、周佛海的强烈不满。甚至发展到不取消该运动、解散该总部，汪精卫宁可不成立南京政权的程度。

日本方面妥协了，指示岩井解散。经谈判，条件是袁殊等人参加南京政权。袁殊任汪伪宣传部副部长。这是个虚职，但可以参加汪伪高层会议，获取战略情报。实职方面，先分配他当江苏省民政厅长，袁殊请示组织，共产党认为，抓住教育才能抵制日本文化侵略，培养反日人才。于是袁殊要求当教育厅长。

大家不要小看一个省教育厅长。汪伪政权“五省不全”，只有江苏是最大最完整的省份。

袁殊就任，搬到苏州，在拙政园里做了四年汪伪的高官。

（拙政园旧照。袁殊说他入住时这里一片荒凉）

除此之外，袁殊还身兼数职，其中两个重要：一是“清乡”委员会政治工作团团长。他利用这一伪职，暗中保护被俘的新四军官兵。二是镇江清乡公署主任，他利用驻扎镇江的机会，连通长江南北通道，成功护送共产党干部（包括潘汉年）进出根据地。

他凭借与汪伪政权各路头子的“良好关系”，领取了大笔经费，供给潘汉年作为地下活动的费用。袁殊曾对妻子说：“老年（潘汉年）要用钱，从你那里拿。”他曾一次拿出二十五万元巨资，给《救国时报》买印刷机。

需要明确一下：这时袁殊的妻子，已经不是马景星，而是端木文琳。

袁殊与马景星，因性格不合，兴趣爱好差异太大，最终分手。袁殊与小他12岁的端木文琳结婚，前后生下四个子女。端木个性与马景星截然相反，她不管袁殊工作上的事儿，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

袁殊一生不贪财、不积财，他把钱财交给端木是放心的。袁殊回忆说：“我一次给了（端木）文琳六万法币，很大的一笔钱，她随手就扔在床上，无所謂的样子。”

（袁殊和儿子）

在前面关露的故事中曾说到，她负责打探李士群动向，当组织认为可以与李士群深入接触时，潘汉年亲自出马了。而潘、李相会的搭桥人，就是袁殊。

袁殊回忆：潘汉年用“胡×”的假名，写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租界，我在上海出不去，请给以方便。”我拿去给李士群看，李一见就说：“这是‘小开’（潘的外号）写的啊！”我故意说：“是否要回绝他。”李连声说：“可见，可见。”……我在约定日期的晚上九点，驾车送潘到上海愚园路李士群的住宅。李妻叶吉卿也认识潘，他们到楼上会谈，我坐在楼下，谈完后吃了夜点才出来。

在袁殊引介下，潘汉年还与岩井直接见面。

岩井回忆他与潘汉年第一见面的情形：“袁殊说潘汉年在用‘胡先生’这个伪名，……我心里知道是潘汉年，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与他寒暄着。……他（潘汉年）还戴着一副为了掩人耳目的有色眼镜，并且始终没有摘下过。”

（日军选择了南进，偷袭美国珍珠港）

背靠“岩井公馆”这块招牌，袁殊获得了很多情报。仅举两例他获取的战略情报，可见其价值：

其一：1940年10月，袁殊作为“兴建”代表访日，与日本高层接触中，得知日美关系濒于破裂。他还从一名从海南岛归来的日本共同社记者口中获知，日军有两个师团，在海南岛上进行热带丛林战训练。对此，中共中央调查部的评价是：“袁殊首先提供日军南进的情报，立了大功。”

其二：1944年秋，日军发动“一号行动”，一路打到贵州独山。一时间，大后方震动，国民党紧急调动军队前往贵州增援。据《蒋介石日记》记叙，美国顾问魏德迈甚至当面劝他，如果贵阳失守，则迁都昆明；同时，美、英、苏大举将侨民迁离重庆。这时，袁殊得到的情报，却与国统区的仓皇截然相反。他回忆：“1944年的一天，我从上海（日本）海军报道部得悉，虽然当时日军已深入贵州境内，但因兵力不足，难以为继，即将后撤。”

袁殊最终的一面：诸形褪尽，还留本色

1945年8月，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战胜利。这时袁殊和翁从六、恽逸群一起，把“岩井公馆”的财产保护起来，在撤离上海时，交给了党组织。

这批财产包括三大皮箱金条、美钞、英镑，以及大量房契、地契、银行票据。按现在的价值算，应当有几亿元。当然，有的东西因为形势变化无法兑现，仅从有实际价值的财产来说，也是一笔巨款。

戴笠没有忘记袁殊，他派人找上门来，委任袁殊为军统站长，中将军衔，并打算派袁殊去日本，参加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

但袁殊的保护色再多，他的底色，不折不扣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奔赴解放区。

——这里需要补充一句：本故事前两节发布后，笔者看到一些评论，怀疑甚至诋毁包括袁殊在内的共产党员的忠诚。我只以一句话提醒这些网友：不能脱离历史环境看问题，当时的形势是国民党占据很大优势，这时回归组织和投奔共产党的，他们的精神和立场，毋庸置疑！袁殊晚年组织给他作结论的依据之一，就是“投奔了解放区”。

1945年10月，袁殊等人在地下交通安排下，离开上海，乘船到达江北。同船的，还有上一个故事的女主角——关露。

军统原本要表彰袁殊是“抗战有功人员”的，得知他去了解放区，大为震怒，立即下达通缉令，派了一个连去苏州抄袁殊的家。端木文琳早一步得到消息，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北方同袁殊团聚。

袁殊来到解放区，受到英雄般接待。多面间谍的生活结束了，他要重新为党工作。华东组织部长曾山在同他谈话时，建议他改个名字。改作什么呢？曾山说：“你就用我的姓吧。”于是袁殊改名曾达斋，他的子女后来也都姓曾（大女儿随母亲姓马）。

对比前一故事中的关露，她连笔名都不愿意改，与袁殊的变通豁达相比，令人唏嘘。

袁殊在淮南解放区重新入党，党龄从1946年算起。

（高手袁殊）

尾声

袁殊的故事讲到这里该结尾了，有个问题却浮上心头：传说袁殊是“五面间谍”，他到底有几面？

参加汪伪政权的记者金雄白，在他的书上说：“我与袁殊相识甚久，知道他的底细也较深。他好似天生的一个特工人才，在抗战前后，情报工作的迅速而正确，推他为第一手。他能与绝对不相容的四个方面，都发生了密切关系，分别供给情报。”

金雄白说的“四个方面”，分别是中共、日本、军统、中统。他不知道的是，袁殊还有几重身份、多层关系呢！

（袁殊晚年和家人）

行笔至此，我写出的袁殊这几面，不一定全。并且哪些是“面”，哪些属“层”，笔者自己也掰不清、算不明了。

罢了罢了，懒得去数，懒得去算。对袁殊这位情报界的奇才，间谍圈的大神，我只有伸出大拇指，默默地说一声：詹姆斯·邦德在您面前，也只是个弟弟……

（本故事全文完毕。谢谢观赏。）

（本文作者：马驽，“这才是战争”加盟作者。未经作者本人及“这才是战争”允许，不得转载，违者必追究法律责任。

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