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1
很久以前，那时候我还年轻，三界之中尚没有我的名字。
如果非要说有，那也行，一般都叫我孽障，再加多几个定语，便是玉帝他妹妹私通凡人生下来的孽障。
不错，我有三只眼，姓杨名戬，后来还斧劈了桃山。
苍山两分，斩出渊虚似海，可惜我从断崖之上下望，只看到了我娘的尸体。
弟兄们劝我，说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走到终点，跨海劈山，还是左右不了那个既定的结果，不如一口酒，得过且过。
哮天犬也在旁边，汪汪，汪汪汪。
我当时年轻，笑了笑，抬头望天，说如果我能得过且过，我为什么还要跨海劈山，走到终点？
「我偏不服这个结果，酒留给我娘，我要去天上点一把火。」
弟兄们叹了口气，说去你妈的，回头你自己来祭奠你娘，既然你非要去，我们还能不理吗？
哮天犬也跳着跃跃欲试，汪汪，汪汪汪。
那一战，我杀了玉帝九个儿子，论辈分，都该是我的哥哥。不过没关系，好在我是孽障，天地不容嘛，所以我眼里也不容天地。
玉帝毕竟也有岁月磨出的万年道行，他以九个儿子的性命来拖延时间，终于攒出个大招，与我拼了个两败俱伤。
玉帝说，没想到你这三眼的孽障如此惊才绝艳，朕给你一个机会，听取天庭封号，在朕手下效命，一切既往不咎，如何？
我笑了笑，擦掉嘴角的血用来涂我第三只眼的眼线，我说，如你妈卖批的何。
玉帝冷笑说，冥顽不化，给我去桃山底下面壁思过吧。
其实那个时候，如果我想走一样能走得掉，可惜天庭里不只有一个玉帝，我杨戬也不是真的天地不容，孤家寡人。
我有兄弟，有狗，我走了他们一定很惨。
所以我硬接了诸神几招，最终被轰进桃山的渊虚里，一待便是上百年。
很久以后，有个和尚揭开桃山封印，说走啊，我们西天取经。
我：？？？
和尚：咦，好像找错人了。
片刻后，那和尚又一挥手，说无所谓啦，你去不去啊？去的话戴上这个金箍，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那枚金箍上面精雕细琢，我凝神分辨，看出刻的正是哮天犬和梅山六兄弟。
我指了指那些浮雕，说这是什么意思？
和尚挠了挠头说，金箍啊。
了然，原来我的兄弟和狗，就是我的金箍。
·2
其实天下所有人头顶上都有金箍，只是很少有人会用金箍勒你脑门。
后来我才知道，和尚叫玄奘，俗名江流儿，奉如来法旨要去西天取经。
江流儿偷偷告诉我，说是取经，实则是为消磨三位大妖的心气。
如来说，有那么三位大妖，都是身死而魂不灭的人物，杀了麻烦，不如诛心，十万八千里路，有的是机会。
江流儿从袈裟兜里掏了半天，说三眼仔啊，观音姐姐给我的书上明明说了，那三位妖怪乃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啊，怎么大徒弟就成了你呢？
我没搭理他，默默跟在后面，举着个镜子画我的眼线。
我那两位师弟也不是省油的灯，五指山下压的还是孙悟空，听说当年大闹天宫，声势不小。
被压在他旁边的是牛魔王，孙猴子失败之后，这厮毅然决然，再度杀上天庭，说是为了兄弟之义。
本人表示不太能理解，用猴子的话来说，这叫葫芦娃送爷爷。
猴子的金箍是花果山，老牛的金箍是铁扇跟红孩儿，这一路上我们仨本着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则，山一程水一程的混着。
猴子喜欢抽烟，夜半星稀，靠在断墙后面，不知是不是在想他的花果山。
有一次他对我说，当初都被封为齐天大圣了，杀人放火受招安，多他娘的自在，你说我怎么就还想着闹呢？
我说，毕竟是年轻了，都是过来人，看开点。
猴子狠狠嘬了口烟，说我他妈看不开。
我踹了他一脚，说你看不开也得看得开，不然你想干嘛？再去闹一遍？花果山生灵涂炭，顺带连累我和老牛家破人亡？
猴子皱着眉毛，整张脸上的毛都挤到一起，他说滚滚滚，别来烦我，该干嘛干嘛去。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猴子还是不服，但你不服能怎么样呢，五百年过去，大家都是中年人了，有家有室，你还能不管不顾吗？
平日里老牛端着个杯子，说是时空代购回来的，泡上枸杞，能活血化瘀。
我对猴子说，你看看老牛，多悠然。
猴子不屑的撇撇嘴，说悠然个屁，这厮五百年前就是这样，结果到最后一声不吭，还是打上天庭了。
和尚在前头听见我们说话，每每都会阿弥陀佛，说这就是真爱啊猴子，他为了你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可不能负他。
猴子一哆嗦，吓得扯掉把猴毛。
·3
有时候我也会奇怪，说和尚你为什么把如来的打算都告诉我们？
和尚说，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又逃得过吗？
我沉默下来，第三只眼睛睁开，向天际望过去，想看看我的兄弟和狗。
空空如也。
和尚还说，这条路上处处都是套路，张张都是剧本，断的都是你们少年心气。书上说过两天就会遇见奎木狼和百花公主，那百花公主已不记得前世了，你说俩人究竟是再续前缘，还是妖怪一厢情愿，掳走了陌路的姑娘？
再续前缘，那就不闻不问，强抢公主，那就得赶尽杀绝，但是赶尽杀绝，奎木狼还情深义重，哇，你说你能怎么办？
和尚又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谁让咱们怂呢，只能听命行事，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那天我去找奎木狼单挑，一把刀放翻了他，他只淡淡盯着我，说其实这本该是个两情相悦的故事，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听着他的话，我忽然想起了我爹和我娘。
仿佛过了几个轮回，有刀光一闪两眼一闭，斩下了奎木狼的头发，我说你走吧，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那天夜里星月皎皎，我怎么画眉都画不好，心烦意乱，去找老牛喝酒，牛魔王笑呵呵的，说什么人活在这世上都一样，各有各的恩怨，咱们只能守好自己，有余力才能惠及旁人，别这么看不开啦。
和尚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冲老牛要了口酒，酒醇而烈，顺着玄奘的嘴角流下像苍天的泪。
和尚说，苍天是没有泪的，走吧，这一路上这种事还多。
和尚说的不错，后来遇到一个白骨化身的姑娘，她本该像其他妖精一样，祸害凡人，出点道德困境的难题，最后被神仙收走。
可因为她对唐僧动了情，上面就有三令五申，让我们打死这白骨精。
猴子出棍前看向和尚，说师父，杀不杀你一句话。
白骨也望向和尚，目光楚楚可怜，犹如月照寒潭。
我叹口气，一刀，把白骨劈得魂飞魄散。
我抬头对猴子说，你以后注意一点，你问这么个问题，师父是说杀好，还是说不杀好？恶人，你得自己当。
猴子叼着烟，冷冷瞟了我一眼，扛起棍子转身就走，唐僧对着白骨的尸体正沉默着，只有老牛还捧个保温杯，咕咚喝水。
·4
所谓其他妖精给我们出的难题，大概以狮驼岭一战最为典型。
大鹏鸟占城为王，绑了凡人关在地牢，不见天日，等凡人饿得发昏才给些粥饭，时日久了，慢慢给凡人们些恩惠，反倒让凡人感恩戴德。
猴子提棍去救，白象和青狮把他拦住，大鹏悠然坐在凡人中间，说猴子你一刻不走，我便杀一个人。
猴子那脾气当然不走，死的人于是越来越多，凡人们不恨大鹏鸟，恨的是孙悟空。
所以到了后来，是凡人们举起刀剑，帮三大妖王赶孙悟空出去。
彼时我们露宿在狮驼岭外侧的丛林里，猴子回来以后，点火低头抽烟，眼中眸光闪烁，似有万千话语凝心头，不知如何开口。
这是个是非颠倒的江湖，我的心气磨掉之后，便该轮到这只喜欢路见不平的石猴。
唐僧顺手跟猴子要了根烟，说你也不要太纠结，其实像这种凡人放眼天下全部都是，你能救得了谁？
众生不回头，英雄徒束手，你放弃吧。
猴子说不，我一定要让那三只妖精就地正法，谁也拦不住我，玉帝老儿来了也拿我没辙！
和尚又说，那你杀不杀凡人呢？不杀凡人你束手束脚，打不过三个大妖，若是出手杀了凡人，你比他们还妖还魔。
就这样，猴子默默抽了一晚上烟，也不知该怎么办。
老牛替他办了。
那天晚上，老牛把保温杯递给我，笑得憨厚，说大师兄你帮我烧壶水，我去去就回。
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说你干嘛去啊？
老牛呵呵一笑，说我兄弟给人欺负了，不答应。
不久后，我看到狮驼城的方向有紫电青霜，灼灼半璧苍穹，夹杂着几声嘶吼，陡然间天光乍破。
我认得，那是牛魔王的一斧开天。
雄鸡三唱时分，老牛提着把斧头回来了，重伤浴血，脸色苍白。
他回来的第一句话是，热水呢，有没有泡枸杞？
我朝他晃了晃杯子，说泡好了，你接着。
他接过杯子咧嘴一笑，咕咚咚喝进几大口，猴子揉着发疼的脑袋，怔怔看着牛魔王。
昨夜唯一睡着的人是和尚，早起见到这幕景象，咦了一声，说老牛你干嘛去了？
牛魔王说，那群人欺负我兄弟，我把他们全杀了。
「凡人们呢？」
「也都杀了。」
咕咚，牛魔王又喝了口水，像是在说自己多杀了几只蚂蚁。
和尚叹了口气，说果然是混世的妖魔，你等着吧，这么大开杀戒，估计天庭会好好招待你了。
猴子一敲金箍棒，龇牙咧嘴，说好啊，让他们来，刚好让我出出这口恶气！
猴子跟老牛勾肩搭背，头前开路，我和唐僧这两个老年人落在后面，唏嘘不已。
我说和尚，我看他们这还是想的简单了。
和尚说，废话，火焰山那关在前头等着，这怕是不好过了。
·5
飞沙走石，漫山遍野的黄接天连云，卷起蒸腾的热浪扑在师徒二人身上。
老牛说他先行一步，去看看他的家人，那猴子隐约也察觉到危险，要去侧翼掩护。
我跟和尚蹲在风沙里，热浪裹着石子，噼啪像大耳刮子打脸。
我说师父，你看这大漠像不像生活，一望无际，茫茫然看不见希望，能感受到的全是啪啪打脸。
和尚说，三眼仔你最近很文艺啊。
我叹气说，总觉着自己越来越像条狗了。
和尚笑说，人啊狗啊，不都是凑合过嘛，其实有时候大多数人的选择往往是最舒服的，阖家幸福，新春快乐，当条狗有什么不好。
停了停，和尚又说，就算你不想当狗，你挣脱得掉吗？
我默然以对，但我猜唐玄奘说这么多句话，多半是因为他也不想当狗。
可惜大势浩浩荡荡，他只能想法子说服自己，求田问舍，奋力苟活，多半羞于面对曾经的金蝉子吧。
我俩已经认命的老年人在这畅谈人生理想的时候，火焰山那头已经起了变故。
猴子一身焦毛，老牛从半空中径直飞过，和尚仰首观天，啧啧称奇，说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芭蕉扇了吧。
趁着老牛不在，我拉住猴子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猴子脸色阴晴不定，想抽根烟，发现身上的烟已经都被烧光了。
和尚挤眉弄眼，说三昧真火吧？你怎么跟老牛一起回家，还招惹到红孩儿了？
猴子沉默很久才开口说话，他和老牛本来在火云洞吃喝得好，说起当年大闹天宫，忍不住在红孩儿面前骂了两句傻逼玉帝。
结果红孩儿一怒拍案，说猴子和老牛大逆不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便要上报组织，拿下猴子老牛。
老牛当场怔住。
猴子恼了，说这他妈是你爹，你组织个屁啊。
红孩儿不为所动，一脸严肃，说爹你发表反动言论已罪证确凿，如果你能及时认识到错误，提交检讨，我还能替你向组织求情，否则……也是要大义灭亲的！
猴子脑袋一甩，金箍棒从耳朵里溜出来，当即就要开打，红孩儿三昧真火吞吐，俩人从洞内打到了洞外。
牛魔王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
有道人影由远及近，眨眼间便出现在火云洞前，翠裙碧扇，正是铁扇公主。
「孙悟空，五百年前你害我夫君被擒，小儿无人照看，被天庭灵山带走，怎么，今日你倒要斩妖除魔了吗！」
仿佛有一盆冰水浇下来，猴子但觉手中金箍棒有万钧之重，手脚稍慢，便被三昧真火烧到肋下。
红孩儿红得旭日东升，火尖枪一指，直取猴子咽喉，洞穴里响起声叹息，老牛提着斧头，突兀出现在那杆火尖枪之前。
呛，火花四溅，牛魔王纹丝不动。
红孩儿说，爹，请你让开。
牛魔王说，走吧，跟我回家，咱们还能好回来。
红孩儿摇头说，誓死不与反动派同处屋檐下。
那天火焰山的日头很烈，老牛迎着自己儿子的火尖枪，天地前后皆是热火，他却偏偏觉着冷。
最后，还是铁扇公主一扇挥走了他，猴子跌跌撞撞，回来找到了我和师父。
·6
有时候我们都会昧着良心认个错，弯腰，虚以委蛇，换来一个还不错的结果。
比如老牛那份检讨。
听说玉帝把检讨传遍三界，许多当年信服牛魔王的妖怪都怂了，我听见某天夜里和尚对老牛说，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已无多，你那封检讨亲手埋葬了这不多的侠骨。
其实少年与老逼，差的就是一个幻灭，希望幻灭，爱情幻灭，事业幻灭，甚至是偶像幻灭。
轻的，说从此不会再爱了。
重的，什么都不说，就拿着保温杯泡枸杞，看着猴子仍旧咬牙蹦跳在西行路中，却再也懒得出手了。
用老牛的话来说，反正猴子天生石胎，打不死。
偶尔我也会问他，你是不是在怪猴子？
老牛喝口水，说怎么会呢，我就是怪我自己，太冲动，太年轻，我儿子说得好啊，建设和谐三界就不能有我们打打杀杀的心态，有事坐下来谈谈多好。
不远处，我看见猴子满含热泪，红眼出棒。
他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到了西天他还想闹，估计我和老牛会一起把他劝住。
这是为他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他妈竟然会有这种思维了。
和尚说，怪不得你这些天眼线一直画不正，你这心态已经崩了。
我苦笑着，西天取经，十万八千里云和月，果然不同凡响。
·7
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变，后来我觉得哪怕棱角磨平，志气仍旧不会灭，最后我才知道，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
如果有人强撑着不变，一定会掀起场大波澜。
这条路走了很久，猴子仍旧很跳，取经日常就是猴子探路，猴子打怪，猴子化缘，以及猴子偷桃。
本人偶尔也会碰见几个想趁猴子不在来捡漏的，往往不等我出手，牛魔王就把他擒下，强行灌输人生道理。
据我所知，他已经说死七个妖精了。
和尚每每都会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于是本人成了取经路上最闲的人。
和尚说，你刀不能停，还是得练，我觉着猴子和老牛都不正常，说不准哪天就爆发了。
我深以为然。
但我没有想到，真正爆发的不是我这两位师弟，而是师父唐玄奘。
那地方，叫西梁女国。
·8
夜里中庭凉如水，我看见女王青丝裹身，双瞳映月，一双手轻轻搭在和尚肩上。
和尚轻轻推开女王的手，说人道是红粉骷髅，四大皆空，陛下好自为之，切莫成为贫僧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
女王笑了，说朕当然四大皆空，万里江山，如花美眷，从此都是蔽目浮云，圣僧你说好不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