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再见的人，在等重要的人回家

*本期督导老师是付丽娟老师。

*本期督导内容来自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有弥联合心理深耕计划第四期学员咨询录像解析模块，经过改编，隐去了来访者的个人信息，督导文章主要用来交流与学习。

被不告而别，会带来很复杂的感受。有首歌叫“永不失联的爱”，或许就在表达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在期望好的感受、好的关系永远不会中断，不会消失。反过来，即使是关系普通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失联，激起的涟漪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来访者与咨询师之间也是如此。来访者的不告而别、突然脱落，是需要咨询师思考和消化的，也是值得讨论的重要时刻。即使来访者也许不会再出现，但对这个时刻的理解，对来访者突然离开背后的潜意识的理解，是很有意义的。

来访者不告而别，咨询师有愤怒，有不解，还有很多强烈且复杂的感受，最终落在无奈里。因为这些感受、理解、思考都可能无法再与那位特定的来访者探讨了。以这些感受为海面露出的冰山一角，我们尝试潜下水面去看被掩藏起来的整座冰山。

有的人建立关系的方式非常谨慎，似乎更愿意待在一个相对远的位置观望一阵，带着观察、试探与审视的味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出于恐惧或焦虑，但本质都是在害怕靠近，害怕和一个人真的建立关系。所以，在咨询中，要和这样的来访者持续建立工作关系，似乎是非常困难的，或者说不太可能的事情，来访者把这种绝望、无奈又无力的感受投射给了咨询师，留在了和咨询师的关系里。

督导老师付丽娟说，虽然来访者没有再来，但其实这段关系还未完全结束，因为在咨访之间发生一些还未被咨询师足够意识化的事。咨询师消化来访者离开带来的情绪感受的同时，还需要通过回忆、督导的方式，将此前咨询里未被意识化的内容充分理解，如果最终来访者都没再回来，咨询师的充分理解也算是为这段关系补充了结尾。

再来看来访者给咨询师留下的巨大的愤怒。仿佛这是来访者临走时送给咨询师的“礼物”，或者是遗留在咨询空间里的重要议题。

如果说来访者也经历过重要客体的丧失或突然离别，他会有怎样的感受？也许也会有强烈的愤怒，愤怒下面还会有很多深层的情感体验。来访者的行为和留给咨询师的反移情感受表示，他正被困在这些情感体验中，比如愤怒、绝望、无奈、遗憾等等，在他的生命长河中，这些感受没有被妥善的处理过，也没有人帮他处理，现在，他把这些愤怒的感受遗留给自己的咨询师。这是来访者身上未完结的部分，如果未来重新为自己找了咨询师，也许也会在那段关系里留下些无法处理和消化的部分。

这是一个人遭遇创伤后被持续影响的结果，他会把这种创伤带给他的内在体验投射到不同的关系里，然后用分裂的方式想要剥除自己身体里的糟糕感受。也许在潜意识层面，来访者想把这些无法消化、如鲠在喉的可怕感受安放在和他人的关系里，安放在他人身上。

或许，这也是来访者维持基本自我功能的方式，或者说维持自己是聚拢的、不崩溃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早期创伤的方式，如果来访者的主要防御方式就是分裂，那这样的不告而别也许还会在其他关系中上演。那些未完结、未消化的体验像蚕丝一样一层层缠绕、包裹他，形成了茧壳，不敢轻易从壳里出来与他人接触。那些审慎、犹疑、退缩也一并丢给了咨询师，来访者制造了很多障碍，阻止咨询师靠近自己，并且也给咨询师留下了很多挫败的体验。

如果咨询师待在愤怒里，对来访者有很多评价，下意识用评判的眼光去看待来访者的举动，这一方面是启动了防御来抵抗这些糟糕的体验，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被来访者投射来的糟糕感受破坏了思考的能力，或者说咨询师的心智被来访者的投射破坏了。如果我们将这个过程还原到母婴关系中，强烈的恐惧带来的崩溃的感觉会让婴儿处在惊恐状态中，婴儿的惊恐发作时也会让母亲很惊恐，会给母亲带来剧烈的刺激，此时母亲也会丧失思考能力，顾不上涵容、抱持，母亲会手足无措，非常焦虑，甚至可能会以婴儿的惊恐水平去回应婴儿，于是母亲返还回去的惊恐会被婴儿再吸收、内摄回去，这就会在婴儿体内留存一种更加糟糕、恐惧的崩解的体验。婴儿也会内化一个无法思考、处在惊恐中的母亲心智和形象，最终婴儿也难以发展可以思考的心智。

在这段咨访关系里，来访者通过起初的试探、动荡、不稳定的种种行为，将自己内部难以消化的β元素投射给咨询师。这些元素就是来访者被即将进入一段关系激起的未被涵容和思考过的原始焦虑。这些元素在没有被思考前，是一团无形的、没有意义的情绪排泄物，当咨询师能够去思考和理解来访者投射过来的β元素，这些糟糕感受就有了形状和意义，咨询师也能提供容器的功能。如果咨询师将这些被自己转化过的内容返还给来访者，也许来访者会觉得自己内部的体验不再那么糟糕、难堪，他就能有机会去内摄一个被咨询师思考过的他自己的体验，而这就是治疗的契机，是来访者向前走的契机。

对设置的理解

督导老师付丽娟曾在此前的督导里谈过，来访者对待设置的反应，某种程度反应了来访者内在对外部环境的体验。是否能够遵守设置，与一个人的内在结构有关，来访者呈现出来的对设置的反应，就是来访者内在结构的模样。

如果来访者无法保证完全私密的空间，咨询师还要和来访者继续工作吗？或者咨询师要在咨询时对来访者提出要求，要求对方更换一个私密的空间再来咨询吗？这个问题其实没有标准，没有规定一定要如何处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眼前的来访者面对这个要求，可能出现的反应会是怎样的，是积极的、能理解并响应的反应，还是说这个要求可能会加重来访者被迫害的焦虑。如果来访者的体验很可能是朝向被迫害的体验，咨询师就需要耐受，或者说允许在当前的处境里先工作看看。

因为，来访者为咨询师展示的是没有结构的内在心智状态，他通过给自己安排的咨询环境来呈现这一点，同时也是让咨询师进入他此刻的没有那么多结构和边界的状态里。有一类来访者，虽然也是内部没有稳固的结构和边界，但是可以吸收咨询师为他建立一个结构，比如咨询师邀请他换一个空间或者时间，或者告诉他可以把门锁起来不让外面的人能随时进来打扰，有的来访者是可以接受和咨询师一起构建一个边界的。但还有另外一类来访者，会将咨询师发出的邀请体验成咨询师在攻击自己没有结构的部分。因此，如果咨询师能允许此刻来访者待在一个不够私密的环境咨询，可能会带给来访者这样一种体验：我这样破碎的、没有边界的心智状态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除了咨询空间，有时来访者的迟到或缺席也包含很多不同的信息。付丽娟老师说，来访者迟到的那段时间里，咨询师就待在镜头前或坐在咨询室里等待。在等待时，咨询师体验到了怎样的反移情也是很重要的理解来访者的通道。有些流派的咨询师，来访者一整节都没出席时，咨询师也会在屏幕前坐50分钟，或在咨询室待满50分钟，去体验来访者不在这里带给自己什么感受。如果咨询师开始玩手机，感觉就会消散或者被冲刷。即使来访者没来，这同样是一节咨询，因为这节空白的咨询带来了与平时和来访者谈话不同的内容，这是一节用不同的形式在阐述的咨询。50分钟的缺席，咨询师看着眼前的空气，肯定会体验到很多强烈的感受，比来访者在场的50分钟带来的感觉还要强烈，这些强烈感受到背后也是来访者想要告诉咨询师的重要内容。

嫉羡的破坏

来访者是能够在客体那获得好的体验的，但无法将这种好体验转化成自己可以使用的内容，或者无法留住这些好的体验，是嫉羡在破坏和阻碍来访者对好体验的吸收、内化。

从这里，我们试图去还原来访者早年与养育者的关系，他的内在客体是否从养育者那里得到过足够好的体验，养育者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痛苦？乳房能为婴儿带来乳汁，带来好的感觉，但这个好的感觉也会让婴儿痛苦，因为这个好体验不是自己创造的，是依附在乳房上，婴儿不得不依赖乳房，一旦乳房撤走不再出现，他也就失去了这种好体验。所以婴儿会攻击乳房，攻击这种好的体验，也因此他就无法把好的部分保存在内部，这就是嫉羡。

来访者曾在别的客体那里体验过被安抚、被理解的感受，但这些感受无法被保留，这是来访者的嫉羡在作祟，而这一点咨询师可以诠释给来访者。

付丽娟老师做了回应示范：

“我听到你说，此前有他人曾帮你找到了一些原因，但你觉得这些内容没法在你的现实生活里帮助你，你无法真正使用它们。那些帮助好像停在了表面，没有办法进入到内在。那些安抚、理解的作用似乎对你而言是有限的，你觉得自己不能把这些好的体验用在生活中去帮助自己。”

接着，我们去等待来访者的反应，去看来访者是否能够看到此前感到没有用的部分，与自己没法将其留住运用到生活里有关，是否能看到自己在留存和运用好体验上遇到了困难。如果来访者能对此有一些觉知，或许会想自己现在和咨询师一起工作，是不是可以稍微有些改变，是不是能把咨询师给自己的好东西用在生活里，帮助自己解决问题。这里的解释，是帮助来访者在这里埋下一颗扩充想象力的种子，并且这个视角是略微超出了一些来访者原本理解的范围的，这一点点“略微”是很重要的，是咨询师的功能，是来访者能在咨询师身上看见自己没有，但咨询师有，而自己又很需要的功能。如此，也许来访者能够对咨询产生一丝希望，信任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为什么一个人要以如此谨慎的姿态生活？表象之下也许藏着很多与恐惧有关的想象。而恐惧是一个过于概括的词，或者说恐惧本身也是在试图表达内在的无法处理的体验。比如有的人会对特定物品和处境感到恐惧，例如尖锐的声音、毛茸茸的动物、开阔的广场等等。来访者内在对恐惧的想象，指向的是母亲的乳头。

付丽娟老师说，人类都有关于乳头的幻想，即使一辈子没有见过，关于乳头和母亲的意向也存在于无意识中。一个人出生后，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现实中的事物能与自己潜意识里幻想的原型或符号匹配。如果无法匹配，也就是说在无意识中有对乳头的意向，但从出生后就没有被母乳喂养过，没有在现实层面体验过，关于乳头的幻想就会在潜意识里演变成各物体的形象，例如刀等。

这样的来访者，会把本能的需求看作是危险的。那些渴望母亲、渴望被哺乳被照顾、渴望依赖，但他又无法得到这些，他就会把这些需要转换为自己对这些本能需要的恨，他会憎恨自己的需要，或者认为自己会需要这些是可怕的事情。这些无法得到的体验，本身是一种丧失，一个人经历丧失会用什么来防御，是很重要的。

面对丧失无法分离、告别、哀悼，就会扭曲，就会攻击自己的需要，也会对自己需要却得不到的时空感受感到恐惧。最终，这些恐惧会被转移到具体的物体或场景中，这就是恐怖症，把对不可控的恐惧转移到可控的恐惧上，就能去控制这些特定的物体或场景来控制自己泛化的焦虑。这时，一点分析性的解释能帮助来访者理解自己的恐惧，付丽娟老师说：

“当你感到焦虑是无处不在的，这似乎会让你更焦虑，更难过，这时你好像会尝试为自己做一些事情，尝试让这些无处不在的焦虑变得更加有规律，固定成某个物体，似乎你在尝试自己去处理、收缩和控制这些焦虑，你在保护自己，为自己做一些努力。”

恐怖症从某种角度来看背后是一种创造力，是人类为了应对焦虑和痛苦，创造出来的方式，把泛化的焦虑锁定到一个更小的具象的范围。这是创造出来一个症状来保护自己，让可怕的体验变得可控，当咨询师这样和来访者诠释时，也许会扭转来访者对症状的消极体验。

此外，也需要看到这些恐惧背后强烈的控制的动力，并且这种控制是朝向自己的。一个人一定是在朝外的控制中失败受挫了，于是会撤回力比多，转而投注到自己身上，试图控制自己的感觉。

重要他人从自己生命中突然退场，不告而别，留下的是很多未完结，很多无法处理的感受，这些感受相互冲突将自己的内在世界撕碎。这些症状、痛苦，是在尝试聚拢自己，但如果这些碎片不能被统领，分别在努力修复，而这些修复的方式又在相互冲突，可以想像这会有多么疲惫不堪。治疗的意义，就在于帮助来访者看到自己内部有这么多不同的部分，这些部分需要被识别和整合在一起。

编辑：Ne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