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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峰传奇:他是第一个被杀的台籍共产党,父亲和蒋介石是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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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霞姐。

北京的潘家园里,住着一位特别的老人,我刚到北京的时候专程去拜访了他。

走进他的家中,宛如置身于电影剧照中,从清代、民国到新中国,跨越百余年的照片中,无一不是郎才女貌,风度翩翩。

这些照片中的人,是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

他们用一个信念,演绎着百年传奇。



此时已是凌晨时分,台湾基隆港码头,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准备乘船的旅客。

大批的警察和特务在码头上巡视,检查来往的行人和旅客。

沈保珠头戴漂亮的遮阳草帽,身穿藏蓝色连衣裙,脚蹬一双轻便的坡跟皮凉鞋,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拎着旅行箱,看起来像一个出门旅行的富家女。

她把遮阳帽压得低低的,警惕地环顾四周。表面上怡然自得,实际上她已经非常紧张,手心直冒汗。

她之前和特务打了很长时间交道,能一眼就看出对方的身份。她小心地绕开这些人,混在旅客中往客轮走去。

现在,她竟要在这些特务的眼皮子底下,从台湾逃去大陆。



沈保珠是我的母亲。1946年6月,我们一家,登上了回台湾的轮船。

回台不久,父亲被任命为台北市警备司令部劳动训导营警官,专门负责训导和帮助社会上无家可归的青年无业游民。

那是台湾最为混乱的时刻,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因频繁外出参加活动,他被警务局以逾假不归为由免职。

为了全家生计,母亲拿出外婆留给她救命用的积蓄,帮失业的父亲置办了一家“建成行”皮鞋店,专门经营从内地贩来的儿童皮鞋。

但没人知道,皮鞋店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就是中共台北市秘密联络站。


1944年,父亲赴缅甸抗日前全家合影

每天深夜,父亲和母亲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都偷偷打开收音机,把新华社播放的新闻一字一句地摘录下来,再分发给组织的年轻人阅读。

记得父亲在壁柜里挂着一幅中国地图,几乎每天他都要在地图上插一些小红旗,我那时还小,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插红旗,他神秘地笑笑说,将来我会知道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这是在地图上标明共产党一一解放的城市,期待着有一天红旗能插到我们脚下这块番薯形状的小小海岛上。

很快,国民党军队在大陆兵败如山倒,蒋介石打算撤退台湾。为了保住台湾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开始了全境近四十年的戒严。

形势虽然严峻,生命的延续还是如期而至。

1949年3月13日,母亲在台湾生下我的二妹——小青。

小青的命运充满了悲剧色彩。母亲怀她时,台湾百姓生活正处于恐怖之中,极度缺乏安全。

而母亲由于长期操劳,身体底子虚,怀孕后更是吃什么吐什么,整天头昏脑涨,随时会晕倒。

父亲每天都忙得不着家,根本无法照顾她,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克服。

小青刚出生,母亲就得了场大病,身体一下子垮下来,吃不下东西,干不了活,没有一点奶水,吃了十几服中药也不见好,只好请了奶妈

奶妈除了照顾小青,还要照顾母亲。奶妈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她就把小青当成亲生女儿抚养。

母亲也待她像亲姐妹一般。父亲还托人帮奶妈把三个孩子都送去教会学校上学,不光不收学费,还管饭吃。

我们早已把她当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这个半路捡来的家人,回报给我们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为小青的后半生埋下一个巨大隐患。



小青出生才一个多月,蒋介石派大批特务到岛内“清理基地”,捕杀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先后枪杀了五千多人。

在特务追捕名单中,父亲的名字赫然在列。

到8月中旬,父亲接到情报,外出躲避。他悄悄回家,想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再离家出逃。

多日不见,见忙于奔逃的父亲又消瘦不少,母亲很心疼。全家人难得能聚齐,母亲特意下厨,鱼丸汤,萝卜糕,香酥芋头,豆汁蒸排骨,卤肉饭……

满满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吃完晚饭,奶妈抱着小青去睡觉,母亲去厨房收拾碗筷,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我们讲故事。


小青出生三个月时和母亲在台北留影

讲到一半,大妹困得眼皮打架,我先带她回屋睡觉。等母亲从厨房出来,父亲也倚在沙发上睡着了,连日的疲惫让他打着沉重的呼噜。

母亲知道父亲得趁夜色走才安全,但又舍不得叫醒他,拿来条薄毯盖在他身上,关掉大灯,拧开沙发旁的台灯。

温柔的光线像给整个房间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影子。母亲轻轻地靠在父亲身上,静静地看着身侧的人,这是二人许久以来唯一能彼此相互依偎的时刻。

凌晨三点半。

“当当……当当……”一阵紧促的砸门声响起。

睡梦中的我们都被惊醒了,“正亨——”母亲惊恐地喊着父亲的名字。

“别怕,保珠,他们来了。”父亲的声音很镇静,像是早已准备好了。

“嘭”一声,院子的大门被踹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宪兵冲了进来,把我们全都赶到客厅里,开始大搜特搜。

我们被吓得缩在墙角,一直搜到早上7点,屋里被翻得一片狼藉,他们找出了一把手枪和几册《综合文摘》,还有一台油印机,以此证明父亲私自印刷了革命刊物,宪兵队长下令带走父亲和母亲,其他人就地释放。

父亲、母亲都被强行推上警车,院里传来一阵哭声和喊声,四周的邻居们躲在门后,偷偷朝外张望,没人站出来,他们大张着嘴巴,神色惊恐窃窃私语。

在台北刑警总队里,父亲受尽了酷刑:鞭抽、火烙、刺甲、压杠子、灌辣椒水,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但他还是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过了几天,母亲被放了回来,他们是想以此做诱饵,抓更多的人。两个特务日日守在我家负责监视。

一堆特务住到我家来,这些人的吃喝全都压在了母亲身上,这巨大的负担压得母亲透不过气来。

父亲在牢里生死未卜,她干脆豁出去了,让家里的两个特务再次带她去了刑警总队。

那一刻,母亲不是知书达理的小姐,她像只炸毛的猫,将身子拱成了一把上膛的枪,为了守护我们这个家,随时都准备与坏人同归于尽。

“我爱人没罪,是你们非要抓走他!你们不让我出门,要让我养你们的人,我没这个义务!”母亲开始在警局大厅控诉他们卑鄙的做派。

局里的人也被这个瘦弱的女人惊到了,想着还得留着她做诱饵,只能悻悻地将母亲放回了家。



从那以后,两个住家的特务不同我们一起吃喝了,但母亲身后总有一个人监视着她,走哪儿跟到哪儿。

半个月过去,父亲一点消息都没有,母亲托亲戚找到父亲在军统当特务的叔伯弟弟,本想他一定能问到父亲的下落,哪怕救不出来人,至少也能帮忙送点东西。

没想到对方却说:“顶多两颗花生米(子弹)就解决问题了。”言下之意,父亲必死无疑。

母亲意识到,在敌对阵营面前,兄弟情分只是笑话。

瘦弱的母亲没有陷进悲伤的情绪里,她已不是从前那个事事仰仗丈夫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可是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母亲沈保珠出生在印尼的华侨富商家庭。自古大家族的女人就少有自由,母亲也不例外,早早被安排了婚事。

但母亲不甘心就这样接受祖父母“恩赐”的体面婚姻。她逃婚了。足足逃了三次。

她的行为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报纸上特别报道了富家女的逃婚事件,她一度成了当地反封建的女先锋。

直到第三次,疼爱母亲的二舅实在不忍,出手相助,母亲这才成功地逃出家门,坐上了开往中国大陆的轮船。

母亲决定逃去当时的北平,投奔在那读书的大舅,在国内继续学业。

由于凑的钱不多,母亲只买到了一张男女混睡的下等舱。头戴遮阳帽,一身高级白色连衣裙的母亲与周围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船内鱼龙混杂,母亲早被心怀不轨的混混盯上了。

果不其然,夜里,一个流氓摸到母亲的铺前想调戏她,吓得她赶紧挣脱逃了出去。

幸亏得到一位同船的友人相救,帮母亲升了舱,才免去了之后的麻烦和危险。

母亲刚到北平不久,大舅就毕业了,为了能互相照应,大舅带着母亲投奔他在南京的同学。

在南京一个长着大柳树的小院子里,母亲第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林正亨,父亲正在准备报考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那是当时国内一流的美术学府。


1937年,父亲在南京大树根居住时留影

母亲和这些聚在南京学习的年轻人,他们一起合租房子,共同生活,谈论的都是梦和理想。

不久,父亲和母亲成了很好的朋友,父亲每天早上都要来叫醒母亲,一起沿着玄武湖散步,一起畅想着中国的未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感情日渐深厚,虽然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彼此也已经开始以兄妹相称了。

但很快,两人必须要分开,母亲要回北平去。

因为母亲从小出生在温暖的印尼,身体很不适应南京冬日的严寒。别看南京夏天是个大火炉,可一到冬天却非常湿冷。

学校的经济条件不好,教室里生不起炉火,母亲因此经常生病,重感冒好了又犯。

实在无奈,母亲只得跟大舅商量还是到冬天室内有火炉的北平去,插班进光华中学学习。一年后,母亲完成学业返回了印尼。

两人虽然就此分开,但父亲后来的选择,让母亲再次欺骗家人,逃回中国,嫁给了爱情。



掐指一算,两人相识已经13年,但母亲对父亲的爱,还如初见。

而此时,最爱的人正在牢里受着酷刑。母亲在家焦急等了一个多月,仍是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一天,母亲刚买菜回来,准备给我们做饭,大门外突然来了一辆车,几个宪兵突然下车闯了进来,不由分说铐住了母亲。

这次母亲很平静,已没有初次被捕时的惊慌失措。

她知道,敌人放她自己出来,就是为了当诱饵,如今一无所获,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再把她抓回去的。

她意识到这次被抓,将不会轻易被放出来。她安排好我们,又一一嘱咐了保姆,一定要照顾好体弱的小青。

我和大妹怕极了,边哭边上前去扯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母亲强忍着泪水,平静地告诉我们,她去去就回。

“妈妈,你确定会很快就回来吗?”

“确定,妈妈确定。”

母亲被推出了大门。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也在这辆车上,母亲惊喜万分,大声喊起父亲的名字。

看管的宪兵大声呵斥她住嘴。父亲冲她点了点头,用眼睛示意她停下。

汽车一路颠簸着开到台北军法处,快下车时,母亲终于设法靠近了父亲。

父亲悄声告诉母亲,他被叛徒出卖了,让母亲不要幻想,嘱咐她带着孩子去大陆投奔二姑林冈。

母亲根本来不及细问,就匆匆被宪兵推下了车,关进了台湾省保安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

这是台湾最黑暗最恐怖的监狱,关押着无数的政治犯,也是行刑最狠的地方。

上杠子,上火钳,刺甲,灌辣椒水,灌汽油……父亲一次次昏死过去,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


青年时帅气的父亲

父母被捕,家里只有三姑林双祝和奶妈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失去经济来源,生活实在无法维持。

奶妈帮着做饭,三姑将饭送到狱中。母亲告诉三姑,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拿去卖,先得吃饱饭活下去。

可家里的东西能卖的也没有多少,生活很快就又陷入了困境。

三姑有些轻微的精神疾病,出生后就一直留下台湾,我父亲返回台湾后就住到了一起,帮着家里料理家务。

记得三姑一手牵我,一手牵大妹去亲戚家借钱,林家的亲戚阔气的不少,但无一不怕“共匪”牵连自己,连门都不开,只有个别心软的会从门缝里塞出一两角钱。

三姑没法,只好带我们去台北的公平市场,喝碗被污染的面糊糊。

家里没有劳力,一天,七岁的我在砍柴时,不小心将左手拇指的指甲砍掉了,血染一片。

母亲得了信,非常着急,嘱咐三姑不要让我再去砍柴,让她给在香港的大姑发电报,请大姑设法把我们接到香港照顾。

大姑父是国民党上校,有很多朋友在政府任职。得知我们一家的惨状,大姑一家立即动身赶往台湾。

大姑父到台湾后,托关系询问了父亲的案情,得到的消息说:父亲属一般犯罪,不会判死刑,过些日子应该就会被释放。

是呀,我们林家在台湾如此巨大的影响力,蒋介石怎么会杀我父亲呢。



我的祖父林祖密,是台湾雾峰林家的第七代掌门人。林家不仅是台湾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也世代奉行着——国比家大。

清政府将台湾割让日本后,祖父不愿异邦人统治,主动放弃台湾庞大的家业,坚决要求退出日本籍,返回内地居住。

他回到福建定居,将变卖台湾产业的资金用来开发闽南,深得闽南百姓拥戴。后又跟随孙中山先生参加护国运动,和蒋介石曾是密友。

我们鼓浪屿的林家公馆“宫保第”,也曾是蒋介石仕途不顺时的幽居之所。

1925年,祖父惨遭反动军阀杀害,年仅48岁。那时,我的父亲林正亨才10岁。看着林家公馆哭成一团的满屋妇孺,父亲作为家中的男人,必须站起来。

叔叔将祖父的遗体接回时,沿途都是自发下跪哀悼的民众。

父亲太小还不能报杀父之仇,但成年的伯父们怎能善罢甘休,很快组织军队杀回去,取回了反动军阀的首级。

祖父去世后,林家公馆的生活实在难以为继,祖母不得不带着孩子们迁回台湾雾峰的林家。


祖父林祖密和祖母郭玲瑜(右)

父亲高中毕业后,也回到了台湾。他和祖父一样,痛恨日本人,更不喜欢日本人统治的台湾。

一次在酒楼和日本人发生争执,父亲坚定了要去大陆谋生的想法。

林家世代男儿多从军战死,祖母不愿自己儿子从军,让父亲自幼习画。

后来听说儿子想去南京深造,祖母非常支持,不久便筹措了路费,父亲到南京认真备考了近一年,也是在这一年,和我的母亲相识。

然而,生活是无常的,一切从那个早晨开始了变化。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侵华战争,每个爱国青年都想加入抗日行列,父亲决定丢掉画笔,报考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成了黄埔第十五期的毕业生。

随着战火从上海扩大至南京,学校也一路迁向重庆,两年后,父亲终于在炮火和辗转迁校中从军校毕业,被派往国民革命军三十六军军部当见习军官。


1937年,父亲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留影

1940年,父亲被派往一线部队,到广西昆仑关与日军作战。

昆仑关在军事上是战略要地,反复争夺中父亲和战友被日军包围,他带领三十多名士兵,整整打了四天四夜,才冲出日军的包围圈,这时身边只剩十余人了。

父亲将战场上的经历写信告诉远在印尼的母亲,他把惊险刺激的战场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让母亲崇拜不已,早把父亲当作自己的梦中英雄。

他还鼓励母亲再回中国,继续把大学念完。

母亲想读书,更想见自己的心上人,她想尽办法终于说服父母回到了重庆。她写信告诉父亲,这次,她是来同他结婚的,今后决不再离开他。

接到这封信,父亲高兴极了,在战场上拼杀的这几年,他从未停止对母亲的思念。他立即向部队打了报告,回到重庆和恋人团聚。

1941年11月,父母在重庆参加了部队的集体婚礼,宋美龄亲自为他们颁发了结婚证书。

婚后父亲在后勤部重庆汽车修配厂工作。生活十分拮据,却平静幸福。

习惯军营生活的父亲,根本无法适应后勤部里复杂的利益关系。耿直的性子和火爆的脾气无时无刻不把他推向众矢之的。

很快,父亲跟身为厂长的大姑父闹翻了,丢了公家饭碗。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开始干苦力,跑运输,打短工,一分一分地挣。昔日军校的高材生,家世显赫的名门之后只能靠卖力气生活。

印尼的外婆得知母亲私自结婚,怪她借着求学的借口欺骗家人,不再给她生活费,主动断了和母亲的联系。

家里一度无米下锅。但母亲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开始学着做饭,洗衣,在菜市讨价还价,操持家务。

敌机来了,就躲进防空洞,敌机不来,就照常生活。

战争慢慢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1942年,母亲独自在医院待产,在外打工的父亲还没赶回来,为了防止敌机轰炸,陪都的医院夜里有严格的灯火管制,任何人不许开灯。

母亲就在漆黑的医院产床上疼了整整一夜,才生下我,父亲为我取名义旻,乳名唤作晶郎。

苦中作乐的日子过了两年。1944年,日军大举进犯,长沙、衡阳相继失守,重庆在连日的轰炸下危在旦夕。

同时,日军为了切断世界援华的唯一通路——滇缅公路,派重兵入侵缅甸。

作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可以说是国家的大动脉,若就此被切断,国内西南的大后方也将面临巨大的威胁。

守护国家民族的生命线,刻不容缓。


1944年父亲(右一)赴缅抗日前在昆明与战友留影

彼时的重庆,到处都响着抗日的宣传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父亲知道,作为林家男儿,他必须要回到战场,参加远征军是他冥冥中的宿命。

那时我还不到两岁,母亲怀着身孕。但早在婚前她就知道,但凡是这个男人决定好的事,就是八匹大骡子也拖不回来。

父亲出征前,第二批赴缅的远征军将士们在重庆的广场上召开誓师大会。

几万名头戴钢盔,身穿军服的将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聆听指挥官讲话。父亲也身穿军装胸戴红花挺立在队伍中,英俊的脸上表情严肃庄重。

队伍边上是一排排披着绿色迷彩的军用大卡车。前来送别将士们的家属亲人都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等待他们出发。

我在一旁拉着母亲的衣摆,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忽然,军乐队奏起了雄壮悲昂的中国远征军战歌,送行的人群一阵波动。

“弃我昔日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歌声中,士兵一个一个登上了军用卡车,父亲也要出发了。

母亲不顾身子沉重,急忙拉着我朝山头的更高处登去,伸长了脖子朝乌泱泱的士兵群里左右张望着,寻找着,呼喊着,眼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远处的战士们纷纷挥手向山头这边的人群致意,然后敬礼,上车。

军车启动,马达的轰隆声淹没了人们送行的口号声。当时的我不知道,这将是许多人与所爱之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车队走远了,歌声还在响着。

重庆的天空永远是这样的云遮雾盖,天空又下起小雨,湿气逼人。

母亲一只手托着肚子,一只手拉着我慢慢往回走着。她的头发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却没有腾出手去擦。

一路上母亲都牢牢攥着我的手,没有讲过话,行了半晌,突然开口问我:“饿不饿,走,回家妈给你做芝麻糊糊。”

那是我年幼时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母亲这话的言外之意,她是在告诉我:

“妈妈没事。”

父亲出征当月,大妹出生了,母亲毫无经济来源,产后又急需照顾,只好搬到大姑家,靠帮忙料理家务换些生活费。


父亲赴昆仑关作战前寄给二姑的照片

母亲为父亲寄去了照片和书信,却没盼来回音。

全家人都知道,第一批入缅的远征军,只活下来一半,人人都说缅甸有座会吃人的野人山。

父亲音信全无,为了生计,母亲把忧虑藏在心里,带着我们跟随大姑一家去了广州落定。

对于军属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以至于当父亲囫囵个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保珠!”家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惊喜的到来完全没有预兆。母亲冲了出去,扑在刚刚进门的来人怀里。

一年多时间,那个帅气英俊的男孩,瞬间变成了眼前伤残瘦弱的中年男人。身上健硕的肌肉完全垮了下去,整个人缩小了一大圈。

看着父亲面上的刀疤和浑身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痕,以及那只残疾的手,母亲一直以来压抑的心疼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无法控制地大哭起来。

父亲抱着母亲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睛则在屋里来回扫,很快就落在了藏在门后的我和大妹身上。

母亲招呼我们出来喊爸爸。看着眼前沧桑的陌生人,我满口拒绝:“妈妈,我不认识他。”

父亲的表情透着辛酸,还是一旁刚学会说话的大妹先开了口:“爸——爸——”

一旁的妈妈用眼神鼓励我跟上,我怯怯的叫了一声但声音很小,父亲还是乐开了花,把我们揽进怀里左亲右亲。

当时,父亲跟随第二批远征军飞抵印度,向缅北丛林发起反攻。1944年12月,日军一路溃败,远征军一路追击。

在缅北的最后一战,父亲带一队士兵追击败退的日军,遭到日军困兽反扑。

冲在最前面的父亲,被日军的空降兵包围,子弹打完了,他们就用刺刀、枪托和日军展开肉搏战。

父亲的脸被日本军官用马刀砍伤,左右手也挨了刀,雪白的骨茬露了出来,父亲成了血人,但他还是在拼死搏斗。

一波波鬼子冲上来,偷袭者的刺刀戳进了他的后背,父亲用被砍断双手的胳膊死死勒住对方的脖子。

一个兵看准时机冲上来,一刀插进父亲的前胸,身负16处重伤的父亲,摇晃几下,终于倒在血泊之中。

军校的同学不相信一向身强体壮的父亲就这么死了。在死尸堆里翻来找去,终于摸到了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父亲。

他们将父亲背到后方医院。一个医术高明的美国军医为父亲做了两次大手术,终于把他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为了治疗他几乎被砍断的双手,医生从他肚子上取肉补到手背上,但右手伤及筋脉,无法握拳,几同半残,恢复了很久才可勉强执笔作书。


父亲在缅甸负伤后照片

父亲在医院中休养了近半年才慢慢复元,抗战胜利后又转移到昆明专门接待远征军伤兵的疗养院,继续养病。

虽然父亲变成了残废,但他仍觉得不算什么,甚至还觉得,这算达成了祖父收复台湾的遗愿。

可他没想到,因长期住院,期间原部队改编,父亲成了军队中的编外人员,没人管他,更没人发工资给他。

他只好拖着残废的身体,从云南出发,沿公路往重庆走,有车搭车,没车走路。头发越来越长,衣服越来越烂,皮肤晒得又黑又干,人也瘦得脱了相。

走时他英姿飒爽、身强体壮,拿命去出生入死,现在却变成这副乞丐模样,父亲并不后悔,却不免心寒。

一路要着饭回到重庆的父亲,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母亲已带着我们跟随大姑一家去了广州。

父亲只好先投奔留在重庆的二姑林冈。二姑见到父亲,也是没能认出,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乞丐,竟然是自己曾英俊无比的哥哥。

兄妹抱头痛哭。此时二姑已经成为苏联塔斯社驻重庆记者站的记者,学习了很多共产党的先进思想。

白天,父亲去朝天门码头工作,晚上做二姑的保镖,陪她到处采访。

都说忠臣不侍二主,身为黄埔军校学生的父亲回重庆后,却发现正当前方将士抛头颅、酒热血为祖国奋战的时候,后方官僚们却在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他在朝天门码头看到了广大工人的悲惨境遇,又看到国民党特务的种种暴行,失望至极的父亲决定跟随二妹,加入共产党的阵营。

不久后,他就接到了回台潜伏的命令,组织希望他利用林家在台湾的影响力,为解放军解放台湾做准备。

就这样,父亲从国军正面战场的士兵,变成了隐蔽战线的“红色特工”。

深爱丈夫的母亲,从未质疑过他的选择,她成了丈夫潜伏台湾最得力的助手,包括出钱给他开皮鞋店。



父亲被捕后,台湾十几位著名士绅联名做保,请求蒋介石释放父亲。

而且当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杀台湾籍政治犯。

蒋介石只要父亲写悔过书,表示悔过,供出他的领导人,就可以让他免死。

但在无数次的审讯中,父亲的回答始终是:“我无过可悔。”

尽管如此,大家也不相信蒋介石会杀我的父亲,他怎么能杀自己密友的儿子呢?

非常放心的大姑父,决定先带我和大妹回港,小青实在太小,留下让奶妈照顾更为稳妥,他们相信我的父母很快就出狱。

回香港前,三姑带我们去探望狱里的父亲、母亲。

我记得很清楚,在狱室里,父亲头系白毛巾,把我抱在膝盖上,小声告诉我们:“你们先跟大姑去香港,然后去北平找二姑,你爷爷的朋友叶剑英现在是北平市市长,他一定会照顾你们的。”

可不到几分钟,宪兵就来催促,他们把父亲拽走,父亲边走边回头,要我们听话,好好念书。

牢房铁门“当”的一声被关上了。我不知道,这次分离,将是我们的永别。

等我们到女牢看望母亲时,正要开饭,母亲一见我俩就哭了起来,结果,整个牢房的女犯人都大哭起来,会面也不得不结束了。

我们回到香港祖母的身边。三个月后,听说母亲被宣布无罪释放,没有审讯,也没任何行动,什么结论都没有。

母亲顾不上想其他的,一出狱就开始想办法营救父亲。


1942年底,我们一家在重庆合影

她和三姑四处去找和国民党有关系的亲戚,告诉他们是自己得罪了坏人连累了父亲,请求他们保父亲出来。这些亲戚们口头答应了,实际却并没有行动。

情急之下,母亲还凑钱买了一磅半毛线和三百块钱去送给审父亲的法官,请求他对父亲从宽处理,但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夜里,大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几盏路灯闪烁着幽光,树木房屋都隐藏其中,四周一片死寂。

实施了戒严令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地面上不断有碎纸片被冷风飘过,马路旁商店的墙壁上贴着大海报,上面写着“匪谍就在你身边,检举匪谍人人有责”,“不检举匪谍,与匪谍同罪”,“一人立功,全家光荣”……

白纸黑字,在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像是地狱的索魂幡。

父亲的事情没有任何结果,亲戚们无人帮忙,法官不予通融,我们又情况不明。

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和绝望,她终于忍不下去了,把脸埋在短发中,眼泪止不住地流。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夜的绝望只是刚刚开始。



1950年1月30日黎明,天阴沉沉地下着小雨,台北市泉州街的行人,都在驻足观看一队执行死刑的囚车。

母亲正在做牢饭,准备一下给父亲送去。

突然有人跑过来大喊:“保珠,保珠,快去看,是正亨,是正亨呀……”

囚车上游街行刑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林正亨。

他被五花大绑着,身后插着木牌子,一路昂首挺胸,向路两边送行的民众点头致意,眼里是深深的眷恋。

当卡车路过他居住的泉州街四巷的时候,他突然高喊起来,“保珠,保珠,快来!”一遍一遍地嘶吼着。

车上的宪兵看父亲忽然大喊,冲上去用枪托砸得他满身是血。路过一位朋友听到父亲的喊声,就赶忙跑到我家里报信,叫母亲去看他。

母亲她来不及穿鞋,光脚跑到街上,叫来一辆三轮车直奔马场町刑场。可等三轮车快要赶到刑场时,忽然响起两声沉闷的枪声。

母亲来晚了。

父亲背上插着“共匪林正亨”的木牌子,双手被绑在身后,倒在泥泞的地上,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

他静静地躺着,面色惨白。

“正亨——”母亲尖叫着不顾一切扑了上去,身高只有一米五多的母亲不知道哪来的气力,一把抱起父亲,疯了似地往外跑。

她想去医院救他,她不能让他死呀。

鲜血在她的身后留下长长的印痕,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没有眼泪,苍白的脸上是双失神的眼睛,只是抱着丈夫的尸体向前跑,向前挪。

但她实在走不动了,摊在地上,用手绢轻轻擦去父亲脸上的血污,抱着怀里的人,喃喃地唤着父亲的名字。

母亲细碎的呼唤声慢慢变成声嘶力竭的呼喊,母亲仍一遍遍地喊着“正亨,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朋友帮母亲把父亲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她为父亲买来崭新的西服,并用清水擦洗全身,她想让父亲像以前那样,英俊潇洒,干干净净地走。


父亲赴昆仑关作战前留影

穿上西装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殡仪馆里,英俊的脸上显得平静温和,少了往日的刚毅,他似乎睡得很香,像是经历过酣战,脱掉了军装回到家中,踏实而放松。

那些血与火的征战,刀对刀的拼杀,东躲西藏的日日夜夜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们还是没有来得及道声再见。

在临行刑前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托人找了些彩纸,给我和妹妹们剪了十几张纸花,小心用报纸包好,压在褥子下面,寄托他对我们的爱。

他还给奶奶和母亲各写了一封诀别信,在给母亲的信中,父亲写道:

“余为继先父遗志,为国家和乡梓十余年来流血流汗,为望国家日趋强盛,同胞得获自由幸福,余已尽心尽力。吾等皆时代不幸之牺牲者耳,汝自与余结婚九年中历艰苦,余心甚不忍,希深原谅。临别不尽依依……”

父亲成了第一个被枪杀在台湾马场町刑场的台湾人,按照他的遗愿,母亲将他的骨灰留在了台湾宝觉禅寺,直至今日。

父亲走了,更大的苦难也随之来了。



母亲像是天塌了一样,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开始抽烟,抽得很凶,从未抽过烟的她,一天能抽上五十多支。绝望的母亲想以此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有一天,母亲去监狱认领父亲的遗物,遇到关在牢里的中共台北负责人,他对母亲说:“你要节哀顺变,把孩子拉扯成人,继承他父亲的遗志!”

她猛然想起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要她好好带孩子,去大陆找二姑林冈。

母亲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了,她终于想起父亲给她留下的三个孩子。

为了跟我们一块活下去,她开始计划一场新的逃亡。

在朋友的帮助下,母亲改了名字弄到新的通讯证,并且改头换面化了妆。


1943年,母亲与半岁的我

一切准备妥当,最难的是小青。小青还没断奶,靠着奶妈的奶水活着。

把她带走,万一走不了被宪兵队抓回,关进监狱,自己没奶水养活不了小青,岂不害了她?

小青的换洗衣服放进行李箱,又被拿了出来。

母亲之前听父亲说过:百万解放军已经在福建沿海集结,准备渡海解放台湾。

母亲想顶多一两年解放军就会解放台湾,到时小青也长大一点了,自己再来接女儿。

于是,她变卖了所有家产,拿出两根金条给了照顾小青的奶妈,并跟她约定,一年后来接小青。

奶妈说她没有女儿,让母亲把小青直接送给她,她肯定会好好照顾小青的。

母亲坚决地拒绝了:“小青是林家骨血,她父亲死时让我把孩子们拉扯成人,我没有权利送给你!”

嘱咐完奶妈,凌晨时分,母亲终于提着箱子离开家,一路行色匆匆地低着头去了码头。果然,嘈杂的旅客中,全是国民党的警察和特务。

9点钟,船开了,刚走十分钟出港口,船突然停了下来。

一艘警备船靠近渡轮,很多国民党宪兵冲上来,挨着房间搜查。母亲以为是来抓自己的,顿时一身冷汗。

可是船舱那么小,根本无处可藏,她尽量压低帽子,低着头,但来来去去的宪兵并没有人注意她。

被抓的都是青年男子,双手被捆着,押上了宪兵船。

扼守台湾需要有足够兵源,因此在那时,青年男性不准离开台湾,他们是来抓壮丁的。

航行中,巨大的海浪冲得轮船来回颠簸,一到香港,母亲就后悔了,后悔得肠子都断了。

她无时无刻都在内疚,早知道此行如此顺利,自己真应该带上小青。

可现在只能隔海相望了。这一念之差,让母女二人足足分别了30年,尝尽骨肉分离的痛苦。



母亲到了香港后,我和大妹已被二姑接到了北京。

二姑当时在铁道部外事局工作,她在北京得到父亲牺牲的消息,第一时间向组织申请,来香港接我和大妹,希望组织照顾烈士遗孤。

组织批准了申请,二姑过来得太急,军装都没来及换,在赴香港见我们之前,只好先向广州的朋友借了件便服穿。

二姑见到祖母和我们兄妹,瞬间泪流满面。祖母奇怪亲人重逢明明是天大的喜事,为什么她会哭得这么伤心。

那时祖母还不知道她最爱的儿子已被枪决。刊登父亲枪决消息的报纸,早被藏了起来,大家怕祖母经受不起这个噩耗。

二姑只能说,自己刚怀孕,情绪容易激动,所以爱哭。

我和大妹到北京后,被组织安排在洛杉矶托儿所(后更名为中央军委保育院)。母亲来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托儿所见我俩。


1950年,母亲到洛杉矶托儿所看我们

对于母亲来说,她已经丢下一个,这两个决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老师把我和大妹从教室领出来,母亲见到我们兄妹过得很好,十分感激,哭得不能自已,我朝她空荡荡的怀里望去,问她妹妹小青去哪儿了。

这一问,母亲哭得更厉害,她边哭边告诉我,小青由奶妈照看,暂时留在了台湾。

提到父亲,母亲第一次撒了谎,告诉我们父亲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母亲从台湾回到北京后,每天都去买报纸,盼着报纸上出现解放军解放台湾的消息,好让她回台湾接小青。

可无论母亲买多少报纸,她最想听的消息,永远都等不到。

母亲到北京后,组织上立即给她分配到台盟工作,她改名为沈毅。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独自一人边工作边带我和大妹,十分辛苦。

但更苦的是,牵挂留在台湾的小青。

母亲很怕小青跟着奶妈吃苦,更怕奶妈没有信守承诺,把小青卖了给别人当童养媳。

1958年,台盟负责人被打成右派,母亲也受到牵连被批斗。

我那时未成年,实在不解,跑去问母亲:“你大老远从台湾跑到大陆,就是来投靠共产党的,为什么要反共产党呢?”

母亲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无奈和我说,她没有反对共产党。

可母亲没有反党,我们一家又怎么会被打成右派,受人白眼?而且,我的父亲可是个红色烈士呀。

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如此的痛苦,无处诉说,只能自己忍着。一忍就是几十年。

母亲从32岁开始守寡,留在台湾的小青成了母亲心中过不去的结,母亲把无法给予小青的爱,拼命弥补到我和大妹身上。

我高中还未毕业,就接到学校党支部,调我去北京日报社工作的通知。这对其他学生是天大的好事,但对于我不是。

因为父亲的原因,我们兄妹学习很努力,我的成绩也一直很好,母亲希望我能上好大学,我也准备要考北大的考古系。

但当时党支部说北京日报社需要培养青年记者,我思来想去,给母亲写了5千字长信,说国永远比家大,个人得失不足为论,这是林家家风。

就这样,我18岁参加工作,做了一辈子记者。



我和大妹的工作落实后,母亲更加牵挂远在台湾的小青了。

一年春节,母亲和台盟朋友聚会,她喝了很多酒,回家后痛哭不止,不停地念着父亲和小青的名字。

祖母曾在七十年代初去台湾找过小青,见面后才知道小青在台湾过的悲惨生活。

母亲留给奶妈的金条很快被用掉了。小青很小就开始帮奶妈家干农活、卖水果,6岁时去砍香蕉,砍刀不慎刺伤了左眼,因为没钱治疗,伤口感染,左眼就此失明了。

我的三姑知道这件事,去找奶妈商量要回小青,但花光钱的奶妈却不愿意放手,说小青是她养大的,除非肯拿钱来换。

三姑当时已经成家,家里六个孩子全靠姑父做小学教员的微薄工资养活,生活极其困难,他们攒了很久才攒够300美元,从奶妈手里买回了小青。


1956年,小青(中)与三姑一家合影

可怜的三姑每次发病就离家出走,姑父一找就是几天,家里的弟弟妹妹全靠小青照看。小青没事就去卖报纸,捡破烂,做佣工,赚钱补贴家用。

祖母见到小青一家生活十分贫苦,就想把小青带到日本,再送到大陆与我们团聚。

但小青不愿意,她愤恨地说:“我恨妈妈!她把哥哥姐姐都带走了,就把我一人扔在台湾。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还生我呢? 生了我,又不管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她!”

母亲听完祖母带回的话,止不住失声痛哭:“我哪儿是不喜欢小青啊,当时条件不允许带她出来,若不把这些原因告诉她,我死不暝目啊!”

母亲发誓,在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要见到小青,一定要告诉她没带她出来的真正原因。

直到1980年夏天,改革开放后,母亲终于和小青通上了电话,母女约定在香港见面。

但那时申请去香港探亲的人太多,我们足足等了一年,赴香港的签证终于才批下来了,母亲欣喜若狂。

我赶紧陪母亲去了香港,住在亲戚家里。时间一天天过去,可就是不见小青身影。等待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焦虑。

为了帮亲戚家减轻负担,我开始去香港的工厂打短工维持日常开销。

我们不知道,小青那时已接了姑父的班,在小学校里当教员,但当时的公教人员不允许赴港探亲。

母亲有严重的哮喘病,香港气候潮湿闷热,住处狭窄嘈杂,哮喘犯了的时候,母亲甚至没法躺着睡觉,只能坐在椅子上等着天亮。

四个多月过去,母亲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想要回北京。

我劝母亲再多等几天,说不定小青很快就会来了。母亲对我说:“再等,我可能就死在香港了,以后再见面吧。”

结果我们母子俩刚回京一个星期,小青就来香港了。

小青让我们赶快过去,她太想见我们了,此次赴港只有两周的假期,手续好不容易办下来,她不想错过。

在电话另一头,小青激动说:“哥哥,你们可一定要来呀。”



小青的喊声让我难过和焦急,只好又跑到公安局去请求出境。

但公安说有上万人申请赴港探亲,有人足足等了三年还没去成,我们需要重新排队。

马上回香港是不可能了,可家中的母亲日夜思念着女儿,三十年的骨肉分离,她迫切地想知道女儿的一切。

怎么办,怎么办?

也许是急中生智,我竟然想到一个办法。

让小青在香港录一盘录音带,将她这三十年的经历都录在里面,寄给我们。

同时,我们也录个带子寄给她,这样至少能缓解一下彼此的思念之情。

小青寄来的录音带虽然只有三十分钟,但小青却整整录了8个小时。

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边哭边录,边录边哭,说不下去时,就关掉录音机,躲到一边,哭够了,就接着录。

留在台湾的小青,比在北京被打成右派的我们,生活还要艰难得多。

从8岁起,小青就给三姑带孩子,从小就带着弟妹们卖报纸、捡破烂、做佣工,支撑着大家庭的生活。

有一次,三姑走失了,姑父外出寻人。邻居见小青家好几天烟筒不冒烟了,进家里一看,小青和几个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根本无力起床。

好心的邻居,赶紧拿来一些米粥,几个在饿死边缘徘徊的孩子,才被救活了。

为了照顾弟弟妹妹,小青没上大学,也没有结婚,连工作都是继承姑父的。


小青(前左一)和六个表弟妹们合影

母亲听完小青的诉说,哭得死去活来。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念之差,让留在台湾的小女儿受了那么多苦。

她再也受不了这思念之苦,让我带她到深圳桥头,哪怕隔着河看看女儿说几句话也好。

可我不得不告诉她,在深圳桥头,根本看不到河那边。

这一句话,叫母亲病倒了。她不吃饭,不睡觉,躺在床上流泪,眼看一天天瘦下去,我们急得没办法。

我只能哄母亲,养好身体才能熬到再见面那一天,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母亲终于开始吃饭,每天跟我们去锻炼,身体渐渐好转起来。

又等了一年后,赴港探亲的签证终于批下来。

还好,这次非常顺利,我与母亲到港仅一个星期,就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小青。



1982年7月的一天清晨,我和母亲一起乘出租车来到启德机场,在出机口等待接机的人群里,我拿着小青的照片,等候着她。

小青是最后几个出来的,根本用不着看照片,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和我们长得太像了。

三十年未见,母亲和小青冲上去抱到一起,母女俩在机场抱头痛哭。母亲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生怕一松手,女儿就飞走了。

直到有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才勉强将两人分开。

小青穿衣朴素,左眼装了义眼,完全没有其他港台人的时髦。回到住处,母女俩相互倾诉着分别后的思念和遭遇。

当得知父亲是被国民党枪毙的,小青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祖父也是国民党的元老,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我们这才得知,在台湾三十年来,竟然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事实和真相,小青几乎一点都不了解林家和父亲的情况。

听完母亲向她讲述了把她留在台湾的过程,小青这才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终于原谅了母亲。

而这一次,母亲对小青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一起走,她要用剩余时间弥补照顾好小青。

小青当然想跟在母亲身边,但她也非常惦记在台湾的弟弟妹妹们。

台湾的三姑老了,精神已经失常,衣食住行都需要小青照顾,几个兄弟姐妹也与小青感情深厚。

小青很为难,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回台湾,因为那里有她要报答的人。

她既要照顾年迈的姑姑姑父。还有她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六个表弟妹,她不放心,也舍不得他们。

看到母亲为难又痛苦,我安慰她说,小青在台湾已经扎根了,不能再把她拔出来种到大陆去,那样彼此都会很痛苦,我们应尊重她的意见,把对她的爱放到今后。


1944年,我们一家在重庆合影

母亲终于同意了,这次,她主动选择了放手。

小青回了台湾,也带走了母亲的心。1989年12月5日凌晨,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

我赶紧打电话给小青报丧。小青哭着说:“妈妈呀,我找了您半辈子才找到您,刚见了几面,您就不在了呀!”

两岸还未统一,往返手续繁琐,小青花了一周时间才办好手续,得以飞抵北京。

在母亲的灵台前,小青跪着哭了一个小时——

父亲的遗愿还未完成,林家的儿女还盼着团聚。



因为篇幅关系,海峡对岸,雾峰林家的很多人物和细节无法一一详述。

他们家的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史诗。

反复描述林家男儿舍生死保家国的故事,并非要求我们每个人都成为英雄;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追求,每个人有每个人忠于的信念。

扪心自问,问心无愧,就好。

而林家深宅中的女人们,她们依附丈夫而活;也在失去丈夫后,活成了大院的顶梁柱。

她们也许不舍得为信仰死,却能用尽一生为别人活。为父母、恋人、丈夫、儿女,唯独没有自己。

这何尝不是她们的人生使命。

编辑:赵土司 赵斯卡 霞姐

(文中照片由口述人林义旻先生提供)

资料来源:

《雾峰传奇:台湾抗日英雄林正亨生死传奇》 -王颖

《林正亨画传》-台盟中央宣传部

《家国同构,国比家大》-《黄埔》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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