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收费模式监管风吹向养老行业

经济观察报 记者 田进 过去数年间，预收费模式作为服务业一种普遍采用的商业模式，在教育培训等行业受到了日益严格的监管。如今，这股加强监管的风已经吹向了养老行业。

5月10日，民政部等七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养老机构预收费监管的指导意见》（下称《意见》），对养老行业的预收费周期、预收费用途、风险保证金留存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监管举措。在此之前，江西、安徽等省份已经针对养老机构的预收费问题出台了相关省级文件，但在全国范围内，这份《意见》是首份专门针对养老机构预收费模式进行监管的全国性文件。

预收费制度普遍存在于养老行业。一方面，养老机构为减轻前期资金投入压力，常采取预收费方式快速回笼资金；另一方面，入住老人如果接受预付费制度，通常能以折扣价格入住养老机构。

但近年来，随着养老机构爆雷、非法集资等事件频发，老人的养老资金遭受了严重损失，也引发了公众对养老机构预收费制度的广泛质疑和担忧。

《意见》发布后，民政部养老服务司发文称，《意见》肯定了养老机构为解决建设资金不足，纾解运营压力，采取预收费模式运营，是市场主体多样化发展的结果。其次，《意见》填补了全国层面监管制度空白，对养老机构预收费行为画红线、立标尺。

中国老年学和老年医学学会社区居家养老分会副会长郑志刚表示：“《意见》汲取了此前地方实践经验，采取包容审慎的态度对待预收费这一运营模式。政策对养老服务领域中容易引发纠纷的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规定，初衷是为化解预收费风险，同时也是以稳定养老服务市场秩序为前提。”

《意见》一经公布，养老机构的从业者也“炸开了锅”。他们普遍对政策带来的积极效应表示支持，但同时也开始担忧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误伤”。

一家投资金额超亿元、最低收费在1万元/月的高端养老机构负责人张涛称，一些运营良好且经营多年的养老项目，已经习惯将老人预缴多年的费用用于机构的进一步扩张，这是一种在行业内普遍认可，且被允许的商业模式。机构也都基于这种模式来测算现金流的安全性和稳定性。但按照新政策，养老机构可能需要在短时间内筹集上亿元资金，并强制退还已收费的费用，这可能会导致一些机构出现资金链断裂的情况。

在全国各地的养老机构调研中，郑志刚也发现了一些问题：一些中高端养老机构，特别是养老地产项目，为了尽快回收前期重资产投入，预收费周期往往能达到10年，甚至更长时间。他说：“这些机构必然会面临因大量退款而带来的现金流断裂风险，但《意见》将从今年10月1日起施行，这为养老机构提供了规范化改造的缓冲期。”

预收费制度的AB面

一直以来，养老机构投资都面临前期投入大，回报周期长的难题。于是，通过预收费模式来快速回笼资金，以减轻资金投入的压力成为很多养老机构的选择。

预收费制度在养老机构与老人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度绑定的关系。郑志刚指出，如果老人预缴了多年养老服务费，却中途毁约，往往需要补缴前期入住养老机构的折扣费用，因此老人持续住下去的意愿会更强，养老机构也能够就此获得稳定的客源。

目前，预收费主要包括养老服务费、押金和会员费三类。养老服务费指床位费、照料护理费、餐费等费用；押金是指为老年人就医应急需要、偿还拖欠担保等费用；会员费指养老机构以“会员卡”“贵宾卡”等形式收取的，用于老年人获得服务资格、使用设施设备、享受服务优惠价格等。

在养老机构力推预收费制度的同时，这种收费模式也受到一部分老人的欢迎。

据安徽康乐年华健康养老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张鹏飞介绍，在规范发展的情况下，预缴费不能给老人带来投资收益。为提升老人预缴费积极性，养老机构会对长周期预缴费的老人提供更优惠的养老服务价格，且年优惠额度会大于缴费资金的定期存款利息。所以，一些经济实力比较强的老人会倾向接受预收费方式。

在安徽、浙江、湖南等地运营多家养老机构过程中，一些半失能、失能老人及家属曾向张鹏飞表达过想一次性缴纳半年或一年费用的意愿，背后的原因无外乎两种——老人独立缴费，面临线上不会转账、线下取现金缴纳又很折腾的问题；老人家属在异地或国外工作，需要委托养老机构所在地的一位监护人帮老人缴纳费用，而监护人更喜欢一次性缴费的模式，以省去可能出现的麻烦。

然而，随着养老机构数量的快速扩张，预收费制度的弊端也在一些养老机构中显现出来。

过去几年，民政部会不定期公布一些养老机构通过预收费模式实施非法集资的案例。采访中，至少有三位连锁养老机构负责人提及，曾遇到过同行在提前收费后，出现不按合同履行义务、资金链断裂，甚至破产倒闭的情况。

郑志刚说，爆雷养老机构的一个普遍特点是，为吸引老人办理会员卡，它们往往承诺提供还本付息或其他形式的投资回报。然而，当这些机构将会员费用于其他投资并遭遇失败时，它们就极有可能面临资金链断裂，从而引发爆雷事件。

在这样的背景下，《意见》并没有将预收费制度“一刀切”，而是将养老服务费、押金和会员费全口径纳入监管。其中，规定养老服务费预收的周期最长不得超过12个月，押金最多不得超过该老年人月床位费的12倍，会员费不得用于非自用不动产、有价证券、金融衍生品等高风险投资等。同时，《意见》指出，会员费实行银行存管和风险保证金方式管理。风险保证金留存比例不得低于该账户近三年会员费总额10%，且不得低于该账户当前余额20%。

高端养老机构迎来退费潮？

在安徽永太养老服务有限公司拓展多个县城的养老机构过程中，董事长汪佩发现普惠型养老机构很难推行预收费制度。目前，机构内的绝大多数老人都是选择按月缴费的方式。

谈及原因，汪佩解释道，普惠型养老机构的主要客户群体是普通退休工人，他们的积蓄有限，主要依靠每月下发的养老金来支付养老机构的入住费用。同时，老人们由于生病或其他原因，经常会有断断续续入住养老机构的情况，因此他们不会提前缴纳费用。

郑志刚也发现，由于老人经济实力普遍有限，以及养老机构缺乏足够让老人信任的重资产，预收费制度在普惠型养老机构中较难得到执行。相反，预收费制度在中高端养老机构中更为普遍。

在具体执行中，中高端养老机构的预收费模式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老人缴纳一笔几万元至几十万元不等的会员费，即可获得入住养老机构的资格，且这种会员资格可转让，老人也可以选择退费。第二类是老人以更为优惠的价格一次性缴纳多年的养老服务费。

在张涛的高端养老机构中，老人的预收费方式主要是第二类。机构内的老人一次性缴纳的养老服务费从十余万元至上百万元不等，预缴费的周期则从一年至二十年不等。据张涛介绍，选择他们机构入住的客户多为高知群体，当初也是这些老人主动选择长周期的预缴费制度，主要是基于对机构过去多年良好运营的认可。

但在新政之下，这种长周期的预缴费将缩短至12个月以内。这让张涛感到担忧，他说，如果政策得到严格执行，养老机构需要在短时间内筹集上亿元的资金来退还给老人，机构也需要重新测算盈利模型。

张涛称，许多重资产投入的高端养老项目，过去都是基于老人选择长周期预付费的方式来测算当年所需的现金流。按照新政，如果机构在短时间内无法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来退费，就会面临资金链断裂的风险。如果机构选择通过融资的方式来筹集资金退费，将面临更大的资金成本压力，原本的投入和回报比例也将发生改变。

汪佩也表达了对当前情况的担忧。她说，过去政策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一些高端养老机构收取长周期养老服务费或高额会员费，这样的商业模式也使得养老机构敢于投资数十亿元去建设养老社区。但现在这样的商业模式被突然叫停，一批中高端养老机构可能会因为集中退费直接面临运营困难，甚至出现倒闭的风险。监管政策能否采取“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原则，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因为政策还未具体落地，张涛和集团管理层仍在保持观望态度。不过，他预计，养老机构接下来将会逐步推荐新入住的老人采取最长12个月的预缴费方式。

一位养老机构管理者也提到，随着新政的实施，一些老人可能会要求养老机构全额返还会员卡的费用。这主要是因为《意见》明确指出，对符合服务协议约定退费条件的预收费用，养老机构应当按照约定及时退费，不得拒绝、拖延。

在现实中，关于会员卡费用能否全额退还的问题经常存在争议。郑志刚在调研中发现，高端养老机构常常会与第三方机构合作，共同向老人推介会员卡。这种合作模式下，第三方机构往往会收取高达会员费25%的费用作为合作费用。举例来说，如果养老机构每售出一张价值4万元的会员卡，就需要向第三方机构支付1万元的销售费用。因此，老人让机构全额退还会员卡费用时，容易产生退费纠纷。如果未来养老机构需要全额退还会员费，可能还会出现一笔不小的“亏损”。

融资难题

养老机构的预收费制度受到全国层面的监管，多位养老机构管理者呼吁，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养老机构的融资难题。

今年年初，南京银杏树养老服务有限公司董事长吴友凤的一位同行就遇到了这样的融资难题。起初，银行方面反馈，只要养老机构提供日常流水等信息，就可以获得贷款。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银行又要求养老机构提供重资产作为抵押。可由于养老机构普遍采用租赁物业并进行改造的运营模式，导致它们缺乏足够的重资产来满足银行的抵押要求，使得其贷款申请一直未能成功落地。

这并不是某一家养老机构的融资现状。汪佩强调，大部分的民办养老机构长期面临“融资渠道窄、融资成本高”的困境。考虑到养老机构的回报周期长，资金成本压力日益显现。原本，预缴费制度相当于为机构提供了一种低成本的融资方式，但如今这一途径基本被“堵住”了。

汪佩称，如果养老机构的前期融资成本增高，它们只能将这部分成本转嫁给消费者。然而，当前大量老年人的养老服务购买能力不足。因此，政策在保障老年人养老资金的同时，也需要为养老机构拓展更多融资渠道。

缘百年医养创始人杭太洪表示，随着老龄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养老市场急需更多民营企业的参与。如果不能为这些企业创造一个良好的融资环境，前期高昂的资金投入无疑会削弱它们进入养老行业的积极性。因此，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通过各种渠道为养老机构提供融资便利。相关部门也可以通过加大财政补贴力度，来降低机构运营方的前期资金投入压力，让它们能够更专注地提升服务水平。

在重重压力之下，张涛感到庆幸的是，他的养老机构采用了集团化运作方式，目前拥有足够的资金来应对可能到来的“退费潮”。他说，未来拓展高端养老机构，投资者在中短期内必然会面临资金难以快速回笼的挑战，这将对养老机构的自有资金实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应采访人要求，文中张涛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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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进经济观察报记者

大国资新闻部记者
关注宏观经济以及人社部相关产业政策。擅长细节深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