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清政府为何拒绝美国驻华公使上任

原创 董啸尘

根据国际法规定，任命驻外使节须征得驻在国同意，如有正当理由驻在国政府有权拒绝接受，真正运用该规定者不多，其中之一就是清光绪十七年（1891年），中国拒绝美国新任命驻华公使布莱尔（Mc. Henry W. Blair）入境，使得美国政府不得不另委他人。

赴任未果

光绪十七年，美国驻华公使田贝任期届满，即将卸任。是年三月，美国政府通知清政府将派布莱尔为驻华公使，四月布莱尔起程赴华。然而此时总理衙门及北洋大臣李鸿章忽电达美国，以布莱尔曾于光绪八年及十四年在上议院诋辱华工并促成通过排斥华工法案为由，拒绝其出任驻华公使。美国国务院接得电报后，当即电令布莱尔折返华盛顿。

布莱尔

中国之所以突然拒绝布莱尔为驻华公使，皆因北洋大臣李鸿章接到时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密函。丁韪良于光绪十六年回美国探亲，李鸿章曾面托其赴美外交部对于禁虐华工事代为缓颊。光绪十七年二月初二日，李鸿章接到丁韪良信函，内述新任驻华公使布莱尔人品及其以往仇华之种种事实，以及多份布莱尔侮辱华工的报道作为证据，并告知如何利用国际法相关规定拒绝布莱尔使华，藉以缓和美国禁虐华工政策。李鸿章立即具文向总理衙门陈明原委，并电令驻美公使崔国因向美国务院转达清政府的态度。

为派翰林院侍讲崔国因充任驻美国钦差大臣事国书（抄件）

早在美国政府发布新任驻华公使人选之时，其新闻界对此即多持批评意见，认为布莱尔并非适当之人。

其时，中国驻美、日、秘三国公使崔国因正在秘鲁例巡，已有所耳闻。崔国因返美后，于光绪十七年三月初一日，与各国公使应约至美国务院。告辞时，美国务卿布莱恩嘱其留下，向其介绍布莱尔。言谈中，布莱尔即关切地询问了清政府对其出任驻华公使的意见，崔国因答曰：“中国向以仁厚待人，不为与人为难之事，贵大臣可放心也。”此次会晤之后，当日布莱尔又徒步到中国驻美使馆谒见崔国因，解释报纸上的诋毁之词，皆是嫉妒者所为，希望崔国因不要轻信，并拿出一份文件，是排华法案通过时其所上的报告，主张排华一事不可急而当缓，作为证据。次日，崔国因回访，布莱尔又询问了北京中外相见礼仪、风俗人情等。

从这几次会面来看，布莱尔本人也担忧自己以往仇华态度会遗中国以口实，而令此事陡生变故。但其时崔国因尚未接清政府拒绝布莱尔使华之令，故只是循例接待。

往复交涉

数日后，金山华侨听闻美国政府任命布莱尔为驻华公使，即向驻美公使崔国因发电报，请求拒绝布莱尔使华：“华侨在美受压迫之深、屈辱之甚，诚罄竹难书，此种违反国际友谊之恶劣排斥，布氏实为其罪魁，故华工痛恨布氏之深，实属刻骨难忘，是以闻布氏使华之讯，皆群起反抗之。”

崔国因正犹豫未决，三月十六日接北洋大臣李鸿章电报：“布莱尔前在议院诋辱华工过甚，主持立法苛禁，详载新闻纸，美廷向敦睦谊，未便派令使华，照西例公法，中国亦未便接待，已商总署，请速告美外部另易妥人为要。”

三月十七日，又接到总理衙门电报：“美派布莱尔驻华，此人于光绪壬午、戊子间在议院痛诋中国，载在新报。若来华，恐于邦交有碍，希援美例，酌商外部阻止并电覆。”

崔国因当即照会美国务院。三月十八日，崔国因偕翻译容揆到美国务院进行交涉，告知中国拒绝美国新派驻华公使人选。美国务卿解释道：布莱尔人品甚优，之所以委派他担任驻华公使，“正以其能笃邦交也。人言殊不足信”。崔国因立即回复：“人言不足信，布使所言不可掩。布使前此诋华人者，其言已布之新闻，则其嫉华人可知。彼嫉华人，何必驻华？且金山华商已控之矣，将来虑不能容。中国自有不接待之权，愿审慎。”美国务卿只得表示中国既然不愿意，美国也不便强求，但总统正在出巡，20天后才能返回，待总统回来后再做决定。

描绘在美华工的画作

四月十七日，崔国因再赴美国务院询问进展，美方告知总统出巡已回，但美国务卿因病尚留纽约，需等他回来方能与总统商定。崔国因表示：与国务卿商定的期限已过，能否直接请示总统？美方回答已经电令布莱尔返回，此时似不必着急，等国务卿病愈回署，再与总统面商。崔国因无奈，只得继续等待。

五月初九日，崔国因应电话邀约，偕翻译容揆再往美国务院。美方似仍希望布莱尔之事有所转圜，请崔国因私下见面商讨，但崔国因婉拒了其提意，“余于布莱尔事无权转圜，不能言不允，亦不能言允，惟有照例办理而已。”美国务卿请崔国因将美方意见电报清政府，崔国因说：“贵大臣有所欲言，何不电驻华公使田贝告我政府？”美国务卿说：“田贝处自当发电，但贵公使亦请发一电。”崔国因道：“此事发端时，余赴秘鲁，当时实由参赞彭光誉经手，今贵大臣属发电商诸政府，自可代达，但须待参赞彭光誉赴会返署时说明再电。”美国务卿只得同意。

五月十一日，美国务院律师科司达谒见崔国因，转达哈里森总统及国务院之意，托崔国因致电总理衙门，为布莱尔之事转圜，且告以事之利害，并分析明年即是换约之期，若过于严拒，将有后患。此外又向崔国因转达哈里森总统的意见：中国实不知布莱尔实在情形，此前他曾极爱华人，其所诋毁之华人，乃金山之不安分者，不可以一眚掩其德也。如果此次中国肯接受，日后美方定会报答。况且布莱尔非有大才者，倘若换一桀骜之人担任公使，恐怕尚不如布莱尔容易打交道吧。崔国因见美国总统及国务院意见一致，便应允发电请示。

时任美国总统本杰明·哈里森

而此时美国新闻界对中国此举却是一片赞扬之声，认为甚合体例。五月十三日，崔国因致电北洋大臣李鸿章。李鸿章立即与总理衙门商议并电覆崔国因：“布莱尔不洽众论，既经折回，彼欲转圜，云当图报，是否允除苛待华工新例？总统、外部有此权否？本因布某诟辱华人，不便接待。若肯除苛例，自易解说，否则仍执前说，婉拒为是。”

同时总理衙门将布莱尔的言论列举以为佐证，并称：“未得满意答复之前，试问欲求中国接待一公开演说伤及中国之人为驻华公使是否合理”等语。崔国因得电后，又往见美国务卿，告以总理衙门的意见，美国务卿答应再与总统商榷。

总理衙门

外交胜利

布莱尔赴任中途被拒返美后，即上书美总统哈里森，力辩中国指责之不当，美国政府无奈，将中国电报转交布莱尔阅看，布莱尔看到回电上“若肯除苛例，自易解说”一语，认为事情尚有转圜，便上书哈里森总统，陈述自己的意见。认为：美政府如能电示驻华公使田贝，就近与中国磋商一新移民条约，则中国或许会撤回成议。

当时有知内幕者称哈里森总统与布莱尔是莫逆之交。他们的相识肇自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担任律师，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哈里森总统素有“白宫冰山”之称，虽然希望老友能担任驻华公使一职，然其爱友之心恐不及爱位之心。如果答应中国的要求，废除排斥华工法案，一定会招致美国工会的强烈反对，而且第二年即是下届总统候选人推选之年，如果想要连任，此时万万不可开罪工会。

崔国因对此也非常清楚，“苛待华人之例，美之君臣非有恨于华人，实有所畏于工党。事势至此，苛例谁敢除哉”。事情果如众人所料，哈里森总统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妥协，他将中国拒绝布莱尔之事提交给国会，向清政府施压，但清政府丝毫不为所动。在中美数次交涉后，布莱尔已然明白中方立场之坚定，以及老友哈里森亦无意为自己两肋插刀，故此提交了辞呈。

三个月后，哈里森总统才批准布莱尔辞职。原美国驻华公使田贝继续留任，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方才离任。

为挽回面子，美国政府一方面训令驻华公使田贝向总理衙门发出照会，指责中国拒绝布莱尔理由不充分，“如中国政府拒绝布莱尔使华，而以1888年禁止华工条例不能撤销或因其条例之存在为辞，则中国政府对于现任驻华公使之友谊接待，实属前后矛盾，故无论如何，中国政府所持之理由殊非切当，碍难承认。”同时声称布莱尔既无声辩而辞职，自无再行继续以文牍争论之必要。于是争论一时的清政府拒绝美国新任驻华公使交涉至此结束，清政府取得了一次难得的外交胜利。

美国驻华使馆（1903年新建）老照片

清政府能够在拒绝美国驻华公使交涉中取得胜利，与清政府运用国际法是分不开的。但这次交涉的胜利仅仅是个案，在这一时期，国际法并不是解决外交争端的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