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母女问题是我给自己的KPI｜三明治

作者｜bining

编辑｜珍妮

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是吃她做的早饭。

手抓饼，小米粥，洋葱凉拌菜。都是我最不爱吃的。

通常我起床的时候，这几样已经放在桌子上。

她说，吃手抓饼。

我说，不爱吃啊。

她说，为什么不爱吃。

我说，没有为什么。

她说，你有毛病，人家都吃的。

当然，不论我如何解释，她第二天还是会做。

就像电影《土拨鼠日》里可怜的天气播报员，每天早上醒来发现同一天再重复。

我每天醒来，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手抓饼。

她做饼的目的不是我爱吃，而是为她自己所需：当一个称职的母亲。以低时间成本的，用手抓饼完成她的KPI。

得了，我想，不如就放过大家。

至此以后，她做她的，我不吃我的。

她在此事也有无助。

洞察到这件事情之后，我松了一口气。

所以，搬走不就好了。

我想过搬走，搬离2502。

甚至有一次已经几乎要交租房押金。中介的微信都加了好几个。

起因是她强制给我买了一个五斗橱，臆想把我的东西按照她的秩序塞进一个又大又丑的柜子里。

那年我30岁整，晚上有亲戚来我家吃饭，我瘫坐在地板上爆哭，几乎缺氧。我的屋子很小，这个柜子占了太大的面积，让我的自由又少了几分。我也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不知道如何把我的人生规规整整的塞进去。

后来我在里面藏烈酒，塞不想被看到的信件，医院报告单，初恋男友留下的T恤和照片儿。我依旧不喜欢这个丑柜子，但学会了使用它。

有一天她神秘地说，我知道你在藏酒。

我耸耸肩，我就是个爱喝烈酒的女人。怎么了？

不搬走的理由非常简单：我想把它解决掉。

我已经30岁，不想带着这种奇怪的矛盾进入中年生活。这是我给我自己下的KPI。

她跟我不是一种人，这是我们求同存异后得出的唯一统一意见。

她用擦脸油都是用手指在罐子里均匀的抹出一层，本身乳霜还是平整的。

我我都是把手指头扣进去，挖出一指，那罐子里一个坑一个坑。

她的梳妆台也是这个风格，每个罐子都亮亮的摆放整齐，像百货公司一楼的化妆品柜台。我的很随意，这是比较好的说法，直白点，就像垃圾桶。

她在我出门的时候斜靠在门上说，你不像我，你看着好陌生。

Surprise! 我摊开手。

我居住在这个25楼公寓中间户，我的房间是一个小套间，外侧有四平米的书房，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嵌入式书柜。里侧是同样大小的卧室。一张床，一个五斗柜让我已经转不开身。

这是我回国和父母同住的一个家。这间公寓是我父母在我去国外上大学之后买的，因此在我搬入之前，他们单独在这座房子居住了几年。

一个雨夜，我拖着回国的行李箱，走进这栋高层公寓，按下25楼的电梯按钮。进门后，我妈说，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的东西并不多。最终回国携带的行李也不过是两个28寸的行李箱。随便收拾一下，瞬间就消失在这座公寓的大小抽屉柜子里。

我们很多年没一起住过了。

上次长期一起生活，可能是2007年。

再往前，真正天天能见面的，可能是2002甚至更早。

后来我去外地上了高中，再后来就出国念了大学。

我们重新开始以我青少年时期的方式相处。

我跟朋友去喝酒，晚上不回家还会焦虑。

跟男朋友出去玩，晚上不回家还要撒谎。

我已经28岁了。

暖黄色的灯光从套件外侧的书房穿过微掩着的门透进卧室，形成一道光柱。这是我斜靠在床上时看到最多的一幅景象。卧室门口正对着的小窗看下去是城市的主干道，打开窗户能听到这座城市24小时不断刷刷的车流声。

在出生到出国读大学，我没能拥有自己的房间。

我妈是家族的头狼，把弟弟妹妹表弟表妹，下一代的侄子侄女，甚至是我爸爸那边的亲戚，都管了起来。企图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从出生到青春期，家里一直有亲友借住，我和妈妈睡过，和表姨表姐睡过，和姥姥睡过，也常常在客厅的沙发睡。我常常觉得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会非常蒙太奇。这些人带着行李箱来来去去，而我本人一直坐在沙发上，每个镜头闪过我就变得更大一点，直到变成一个完整的成年人。沙发背后穿梭的，是不同的公寓，位于不同的城市。

因为一些原因，我时时刻刻都在搬家，每年寒暑假都会在不同的房子里度过，这些房子有不同的地板墙壁颜色，楼下有不同的理发店修车铺子餐厅，我睡在软硬不一的床上，身边是不一样味道的亲戚。

我妈对此并不是不自责。尤其是看到我学习优异的同龄人们，自责没有给我一个非常安定的童年，要不然，我一定可以和那些女孩子们一样优秀，考入一个好大学，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

反过来的意思是，她希望我成为一个那样的女儿，但是我没有。

前一年妈妈去温哥华看我，一下飞机走进我的公寓就嚎啕大哭。我有点不明所以，她哭罢擦了擦眼泪说，原本以为我住在美剧里曼哈顿那种城市，没想到温哥华是这幅乡下样子。

当然我自己全然没觉得这里有什么简陋的。毕竟我找房子的时候还是咬咬牙选了最贵的这一撞新建的公寓大厦。如果我最终搬进人家车库改装的半地下室，她可能会更精神崩溃。

她主要是为我哭，其次是为她自己哭，当然我觉得主要还是为她自己哭。我一点没满足她对她的女儿的生活的想象。一点也没满足她对我的需求和期待，过上那种体面簇新的日子。就算我不介意也不行。这让我感觉到强烈的反抗和羞耻。好像否定了我作为小孩努力长大的付出。我没有成为一个符合她心意的，体面的，拿得出手的孩子。

她不让我在家说脏话，包括卧槽。

但是有时候被热水烫到了，就会下意识卧槽。

她说，不可以说卧槽。

我说你不是也说了。

她说我是老太太可以卧槽，你年轻姑娘不行，婆婆会骂。

我说卧槽我这个年纪再过几年婆婆不一定还骂得动我啊卧槽。

她说我是她替我婆婆代运营的账号。

怎么也不能让婆家不满意。

我说你搁这儿演哈利波特呢，还有个虚拟人物，you know who. 不知道叫啥，代称婆婆。我说脏话，头发掉地上，牙膏盖子不拧上，婆婆都会生气，比伏地魔还吓人。

其实我奶奶跟她都不怎么熟悉，早早的就去世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借尸还魂了一个婆婆形象硬要套在我头上。

她买房子，说要买个大的，以后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一起住。我说不是跟婆婆住吗？怎么又要跟妈妈住了。

她说那各住半年。我逗她说如果婆婆不乐意呢，她说那我们商量。我懒得戳破她的逻辑不自洽。任她幻想这一套电视剧情节。这何尝不是一种孝顺。

我奶奶家经济条件比不上我姥姥家。

他们结婚后又离开内蒙，她实在是没有受到什么婆家的照拂。自觉过得辛苦。

她提起婆婆比老公还多。好像我是嫁给婆婆一样。

也是。她说。就是这样的。

依照习俗，她给我攒了很多出嫁被子。那些“好被子”塞满了我小房间的顶柜。换季的时候，她要指挥我上上下下的挪动那些沉重的行李。她禁止我盖新被子。

连家用电器，她也坚持不换新的，要等到我结婚一起换。冰箱老了，总是结霜，我时不时要用锅铲铲一铲，手动去冰。

我是个合格的母亲，该给你的我都要给你的。反正我会把作业交好的。她说。

给你买个大冰箱，可是我不想要大冰箱，我说。

那不行的，结婚就是不论你想不想要大冰箱，就是要大冰箱的。

我妈有个心仪的女婿候选人。

这个小伙子是个在杭州大学毕业的香港人。工作内容是徒步旅行，常年混在东南亚。主要收入来源于在西藏倒腾冬虫夏草。

我妈年轻时候看过的三毛一下子就被点燃。你不要去嫁给那种上班的人，累都累死了，压力好大。你背起行囊，辞职跟他流浪去，多么浪漫。

而且，这种人吧，心胸宽广。我觉得他毕业就能去流浪独立能力一定很强。可以保护你。她下了定义。

我皱了皱眉头。我说我16岁离开家，这些美好的品质比如心胸宽广啦，独立啦，可以靠得住啦，是不是应该先放在我身上。况且他18岁高考从香港来杭州，还没我从中国去加拿大远，他都不需要学外语！

为什么这些品质如果你觉得是好的，你不用来夸我？我声音嘶哑着吼出来。

从来不呢！从来不说我勇敢独立。

这是背叛！对我吃过的苦，对从小没有自己的房间，对大学在雪中打工的，对那个小女孩的痛苦的否定和背叛。

我得承认，不论我多么不想承认，我需要她的认可。

毕竟认出一个产品的型号，总是问原厂比较权威。她坐在木头的桌子后面，看着我问出这个问题，放下茶盏皱了皱眉头说。诶呀我也不知道，你已经超出我的认知了。我不喜欢那张桌子，我长得高，椅子高，坐下膝盖都伸不进去，每次吃饭都腰酸的要死。

这个答案一方面我有一些失落。我已经不是迪士尼认证的公主了。另一方面有一些充满自由感受的窃喜。

那我，是不是可以自己定义自己了。我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她说，这次看得着茶盏，眼睛都没抬一下。

我长舒一口气，眼泪快要掉下来。

我觉得你不需要我的认可吧？你需要吗？她把手里茶杯里的茶珉进嘴里。我猜我是需要的。我极力的忍住眼泪。

是吗？可是你从来不听我的。

这是两码事，听从归听从，认可是认可。你懂吗？

我不懂，她抬起头，一脸困惑。

她没结婚以前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完全没有受过家务训练，后天对厨艺也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强行要求自己履行做饭义务。

有时候我也会主动要求吃点她能做的，比如水煮西蓝花，蒸玉米什么的，像打友谊赛的中国乒乓球选手送球给对方接。

“今天姑姑松了口气。”寄宿在我家的表妹说，“她说今天终于也能让女儿带上饭，合格了。”

我看着她并不熟练地扮演一个传统意义上合格的母亲。

直到有一天，我长大到足够大，长大到看得出，戳得破她的紧张与不擅长，她的捉襟见肘。

Its OK，我跟她说。

不OK的，不OK的，她说。这怎么能OK呢？

我，她指自己，从小学习就好，争强好胜，天之骄女。

你高考分数不代表你必须当个好妈妈。

必须，她白了我一眼。

我们正要穿鞋出门，表妹说感觉我跟我妈不太熟。我低下头，蹬上球鞋说，嗯，我明白，本来嘛，没有人20岁的时候跟自己的妈妈熟，也许30岁也不熟，也许熟并不是必要的。我拍拍她。

时至今日，2502的客厅壁纸还是两个颜色。

一半米色一半粉色。没有任何理由。

我有一天回家就这样了。

以我对她的了解，应该是她突然有一天觉得，我要改墙面，就自己买了墙纸自己贴。贴了一半觉得不够，就又买了另一个颜色贴。

厨房的水池是异曲同工之妙，她在小区里胡乱抓了个给别人家做拆除的工人，人家是做拆除的，不会做安装。不要紧，她说，我看着很简单，你给我装上，不要你负责。所以现在家里不但四面漏水，零部件还掉下来好几次。

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老爱称呼自己是个朋克，以展示自己是个不愿意收到规则约束的叛逆小孩儿。有时候我看着那个墙面，觉得她才是真的朋克。

当然，反过来说，正因为她是朋克，所以我才是小朋克。

我去伊藤比吕美的见面会。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和妈妈关系不好，妈妈扔掉了她所有的破洞丝袜和牛仔胡，到了妈妈80岁缠绵病榻的时候，说终于和她和解了。

母亲去世后留下的梳妆柜她给了朋友，有一次去朋友家做客，掀开梳妆柜镜子上的布帘子，看到了自己的脸“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她说。

我们越来越像。

我变成了她。

有时候说话，那个排列组合的字句用那种语气从嘴里嘟噜出来，耳朵听到都会吓一跳。这明明是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会跑到我嘴巴里。

我逛街买衣服的时候还会搓搓衣服料子，并且企图像她一样辨别出是纯羊毛还是羊毛混纺，或者干脆就是化纤，然后撇撇嘴。

她提出把2502赠与我。

甚至已经在一张A4白纸写好了赠与协议，然后放在了我床头。

理由主要是她发现她认识的男孩子妈妈，都要求女方有独立婚房。

再说，我把房子给你，也算对你交代了。我完成任务了。

到底你在执行什么任务呢？

我问她。

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加起来的任务都没有你的任务重要。

当妈妈就是要负责，你孩子吃喝拉撒上学结婚买房生小孩都是你的责任。

否则就是不负责，不合格。

有一天你当了妈妈就知道了，我跟你说。

relax，我说，我应该不至于被母职如此捆绑。

good luck good luck, 她说。

渐渐的我在很多方面逐渐超越了她在这个屋子里的地位。

我时不时要检查桌子上的东西，然后在有人食物中毒之前丢掉。杭州潮湿，放在桌子上的糕点一不留神就会长出一层朦胧的霉菌。我妈会习惯性留糕点，甚至是切开了的糕点。我说过好多次，但是她依旧如此。在她出生的地方，距离这里几千公里的地方冷而干燥，放在桌子上的糕点终年都是脆香的。

我刚开始抱怨她，这简直是低级缺乏生活经验的做法，作为一个妈妈，一个人生经验比我充足的多的多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但是这也是说不通的。

我知道她永远会放，她知道我永远会丢。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循环。

再比如，对垃圾袋和对袜子的选择。

垃圾袋显然是带提手的更方便，而她一年四季总穿那种平板的超市袜子，我给她几双羊毛混纺的厚袜子，她穿上以后立马就不双脚冰凉了，惊叹我为什么这么会选袜子，又没人教我。我心想要是啥都等你教，我在长大之前就早早夭折了。

她惊呼，谁教你的！

洗衣机的胶圈上要垫一层布，不然会发霉，这是我室友的妈妈教给我的。

刷碗的顺序我学了大学时代房东太太和我高中同学的两种方法。

收纳整理是我跟Netflix里近藤麻理惠学的。

我不需要你教我那些如何为人妇的事情，这些事情已经完全无法影响到我。

姥姥姥爷开始身体不好，她夏天会回去两个月照顾。

她不在的，有时候我会舍近求远去用主卧里的洗手间。

使用她留下来的护肤品和浴巾，然后在她的更衣室坐一会儿。

这时候我清晰意识到，我在驾驶这辆名为母女关系的车。

路径可能曲折，但最终隧道深处有光明的终点：我希望和她达成和解。想通这一点后，我像第一个学会保存火种的人类一样。感觉被点通了。

我父母十年前受洗成为基督教徒，我前几年也受洗。她问我有没有认真祷告，她说你都祷告些什么，我问你都祷告些什么。她说求上帝赐予你好的丈夫。

她把她想要我找的丈夫的要求写在一张A4纸上：

身高175以上。

本科以上学历。

也是受洗的基督徒。

挂在客厅里，跟人家送的书法卷轴并排贴着。

我说我没有给上帝下KPI啦，只祷告他让我更坚强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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