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湾2》

独山湾2

文/龙鸣

姑父的大船像座小房子，锚定在水中央，姑父常年住在船上，里面一应俱全。二哥卸下米面，载走几包虾干和几串鱼干，那是姑父的渔获。

姑父七十多岁，白须白眉，有仙风道骨。见过礼，姑父问去过伏羲庙了吧？我说刚去过。他点头，说要去拜一拜，伏羲发明渔网，给渔人一口饭吃，所以湖里人敬他，年年要去上炷香。

独山湾里的湖水，清澈得通体发绿，看不到底。深处水草婀娜，有小鱼出没其间，白肚皮一闪才能看。早晨或傍晚，常有一湖霞光，或浓或淡。随湖风大小，独山岛的倒影在水中或动或静。能看到山的倒影，是因为这个湖湾水特别深，苇荷水草都不能冒头，闲出一片镜面似的水域。

姑父指着湖湾说，这里是独山湾水最深的地方，两三条渔篙接上都探不到底，水性再好的鱼猫子也不敢潜到底。有人说这里通东海，里头的大鱼、巨鳖都上了岁数。这里的渔佬，包括我，可能都没它们年纪大。偶尔见它们现现身，几百斤重稀松平常，都成精了。这些水老鸦，驯好了能齐心合力抓大鱼，可我这几只，从来不敢往这深湾里潜。

姑父养着几只鸬鹚，当地叫水老鸦或鱼鹰。它们蹲在船梁上，个个娇憨可爱。用它打鱼，要把脖子扎住，不让它吞下去。不然，吃饱它就不干了。二哥一再对姑父说，鱼鹰很贪，大小都抓，能把湾里的鱼都抓绝了。劝姑父别扎鹰脖子，任它吃饱了休息。姑父不一定听二哥的话，但也不放任鱼鹰，他对这片湖湾，心中有着敬畏。

我们在船上一连住了十余天，顿顿吃鱼。大部分是用罶抓到的小鱼。这是一种竹编的渔具，口小肚子大，鱼进去就出不来。每天晚上，我们撑着小船把罶放进水草茂密处，清晨挨个儿取了，拔出后面塞着的水草往外倒，或多或少有银鲫、白鲫、鲤鱼、草鱼、鲢鳙、黄辣丁等，很少放空。有大有小都是活的。唯乌鳢气性大，捞出来都是死的，它们个个昂着头，面目狰狞，以垂死挣扎状定格。

不管是死是活，一律开膛破肚，趁鲜下锅。然后在锅边贴上一圈面饼，饼子下半边泡在汤里。鱼炖好，饼子下半边浸透鱼汤，上半边被锅壁烤得焦黄。就着湖水炖的湖鱼，就着周围极美的风景，吃几块金黄色的玉米面饼，那个香！我突然想起来问：“二哥为什么不吃鱼呢。”姑父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整天瞎想。”

清代诗人杨华《秋日泛舟独山湖》，诗句有“菱芡含香玉不如”。芡实又叫鸡头米，与大菱角一样，剥开里面如羊脂玉般洁白，我们用来代替蔬菜。

十来天不下船，吃喝好办，拉撒如何解决？嗨！根本就不是问题。船头取水做饭，船后拉撒，竟然觉得毫不相干。不光是我，估计谁到了那里都一样。感觉那点秽物，根本就影响不了那一大湖纯净水。

夜深了，星幕罩着湖湾，如一张很低的网，把姑父的船团团包围。数着星星睡去，醒来已是朝霞满天。独山湖上，有我最美的少年时光。

1、二哥与庙祝

上大学后，我惦着姑父的船，放了假又独自前往。姑父也乐意有人陪他吃饭喝酒。一天傍晚，遥见一只小船晃悠悠从晚霞里挣脱出来，近了才看见二哥招手。船靠紧，他抓紧大船稳住，让我上他的小遛子。船里空间很小，对坐仅可容身。二哥与对面的人挤挤坐下，他瘦小，那人也不胖，并排倒还自在。看着那人面善，迟疑着招呼。那人说：“不认识了？以前见过。”对了，在伏羲庙见过，是庙祝。我打趣道：“你俩这友谊的小船，飘向何方？”庙祝道士打扮，红脸白须，牙齿干净，笑容爽朗。船中间有个红泥小火炉，用玉米芯当柴，小锅里煮着菱角和鸡头米。二人都喝高了，脸有些红，嘴里喷着酒气。

我说：“二位神仙，在湖里划着船观景喝酒，锅里有菜，又可随手摘莲蓬，真会享受呵。这锅里炖些鱼，岂不更美？”

庙祝说：“你又忘了，你二哥不吃鱼？”噢，好多年了，还在坚持。

二哥取只黑碗，顺手在湖水里涮了，从一陶罐中倒出半碗烧酒递给我。说：“我们二人争执太多，又都说不出新话，想听听你这个大学生的。”

庙祝说：“我先说一下因由。伏羲是人文始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不是教人结网，而是画出伏羲太极图，揭示出阴阳圆融，阴阳和合的道理。伏羲发现了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律，可尽览物性、穷探天理、洞悉人事。太极图派生出修德养性、安民理政的修身治国学；协和自然、益于人居的风水学；舞刀弄棒、强身健体的武学；选取动植物滋阴壮阳，以求身心和谐、身体强健的医学，对人类贡献很大，这是我的观点。”

二哥以手加额，舌头有点硬，说：“人文始祖应该洞悉人性，疏解人性之恶。阴阳八卦，能让人去恶向善吗？什么阴阳圆融，阴阳和合，在人性的大染缸里走一遭都会变味，结果是处处阴阳失调，这个结果伏羲没料到吧？圆融、和合，应该阴阳并重。像阴阳鱼，转运起来才平衡平稳。可现实中，阴阳失调有多严重！比如全国带阳的城市，光省会就有两个，地级市有19个，小地方更是不计其数，这附近就有个南阳岛。如此重阳轻阴，阴阳失调，哪有圆融？焉能和合！”

庙祝说：“那是人的追求，取名都讨吉利，阳多阴少也还没什么。”

二哥说：“这种根上的畸轻畸重，延展开可就不妙了。比如说，重生轻死，重男轻女，重官轻民……”

“重生轻死怎么讲？”我问。二哥说：“准确点说是好生畏死。怕死怕到不敢探讨，包括孔子。民间更是连个死字都不敢说。分明是‘死后’，非要说‘生前’，明明是‘已逝’，非要说‘往生’，如何看死，对生太重要了。你这个大学生应该更清楚吧？”

我点头，想这倒也是。一个民族的死亡观会极大地影响他们的行为方式。如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日本不怕切腹自杀，背后都有一套牢固的死亡观。

二哥说：“阴阳失调表现为重男轻女，女人轻贱如泥，直接砍掉族群一半的创造活力。更有害的是重官轻民，官威大必然压迫百姓，有压迫就会造反，中国历史就是一部造反史。战乱起来，百姓都沦于兵燹战祸，生不如死。人们追求的太平盛世，加起来不超过十分之一。”

二哥高考落榜，心中有不平，怨怼情绪旺。我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就转移道：“二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吃鱼？”

见二哥长久沉默，庙祝开玩笑说：“你二哥，经常被鱼精附体，他不敢吃鱼。”

我看着二哥，静等他回答。二哥问：“你在船上取罶，黑鱼是不是都是死的？”

我说：“是乌鳢吧？气性真大，死了个个昂着头，垂死挣扎一定很剧烈。”

二哥说：“乌鳢精经常给我托梦，控诉滔滔不绝。说从伏羲始，人网鱼、钓鱼倒也罢了，鱼还有条活路，可今天有人电鱼、毒鱼和炸鱼！”

我端起黑碗跟二哥碰，叮咚一响，一口干了。我说：“二哥我敬你，你可能被选中做鱼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了。”

二哥酒上了头，话越来越稠：“那鱼精说，人与鱼，几百万年间各自活命，相安无事。虎狼熊豹都吃过人，鱼可没有。但人却一直没有放过鱼。庄子与惠子同游于濠梁之上，亲眼看到鱼在遥远的过去是很快乐的。姜子牙钓鱼，称愿者上钩。”

庙祝说：“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鱼是低等物种，大自然生出鱼，就是给人吃的。你老说人对鱼太贪婪太残忍，那是高级生命对低级生命的降维霸凌。大鱼都吃小鱼，人为何不可？”

二哥说：“可。既然是人，对同类好一点应该吧？不是批社会达尔文主义，否丛林法则吗？”

庙祝说：“那是人的问题，与鱼何干？”

二哥说：“正是相干，可悲的是人却不知道这种相干。鱼精说，你别看鱼任人宰割烹炸，毫无反击能力，其实毫无反击就是反击。”

乌云遮住了月亮，天暗下来，庙祝把船划向岸边。不知是酒劲大还是道理深，我让二哥说糊涂了。他好像说得正起劲，娓娓道来：“人对鱼残忍，都习以为常了。对鱼煎炸烤煮还不算，有一道松鼠桂鱼，把鱼活活凌迟，割几百刀，再用油炸。鲁菜中有一道菜叫活吃鲤鱼。鱼肉吃光了，鱼还活着。”

我说：“这不是各地的人在追求美味吗，正是人类文明程度高的表现啊。这跟鱼的反击有什么关系？”

二哥说：“人性的贪婪与残忍在鱼身上蓬勃疯长。有了这种人性，会只用在鱼身上吗？有人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出这个感叹的可不是鱼。”

一阵湖风吹过来，我打个酒颤：“你是说，是鱼在姑息养奸？它有这么聪明吗？”

二哥说：“不是鱼聪明，是‘自然’聪明。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人都得跟着自然学。鱼就是自然。鱼吃鱼，能追上小鱼的大鱼和能逃离鱼口的小鱼都是最优秀的，追逐过程导致优胜劣汰。鱼个体的眼前利益服从于族类的长远利益，趋向于生存。而人则是族群的长远利益让位于个体或团体的眼前利益，叫劣币驱逐良币，趋向于死亡。鱼的生存公式是许多个愚蠢相加等于聪明；而人的生存公式是许多个聪明相加等于愚蠢。人也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可就是无法改变。”

二哥见我愣怔，和缓道：“我一说这些，你姑父就说我读书读坏了脑子，也没错。咱大哥从不读书，埋头干活，吃饭香甜，倒头就睡，一觉天亮，比我幸福多了。读书明理，不过徒增感受痛苦的能力，明知不公，却无法改变，多么残忍！脑子里老转悠这些，我何曾睡过一个好觉！”

2、告别

上了岸，庙祝把我拉到一旁问：“怎么看二哥的生存状态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我想了一下说：“首先，我很佩服二哥读书多而杂，思考深而细。他讲得许多事我还悟不透，回去再想想。”

“其次，我感觉二哥身体有问题，神经衰弱是肯定的，情绪易激惹、多烦恼。再喝点酒，往往分不清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幻化出鱼精之类的怪力乱神。不过他没有乱说。他对古典文化、社会演变、人性灾难等方面的思考很有价值。他所透露的思想情感，是对家乡的热爱，以及对这片相对脆弱的生态环境的担心。”

“第三，让我感动的是，他有一种超越宗教的悲悯情怀。他不像佛教那样主张众生平等，而是主张物种平等。他好像对‘民胞物与’有更深的理解，以致常年坚持身体力行，从来不吃鱼。这对他的身体健康是一种损失，但他的坚守令人敬佩。对他的生存状态，我表示担心。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却主动担负起对家乡，对环境，对文化太多的道义责任。可悲的是，他无法对社会产生正面影响，对自己，对家庭却有害。”

历数二哥读书的种种坏处，要告别了，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在车站上发生的一幕。唉！“三阮”从来不读书。

与姚铭一起来的那一次，我们告别了姑家送行的人，就去公路边等班车。正津津有味地说着游湖感受，旁边来了三位青年，最小的那位拿着三张扑克牌，在路边的石凳子上熟练地翻着，笑眯眯地约我们玩游戏。他年龄最小，又是三兄弟一起，不由得想起《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姑且叫这位“阮小七”吧，我们紧盯他手里的牌，亲眼看他扣过去个红桃K，让我们猜。旁边放十块钱，说猜准了拿走，猜不准要给同样的钱。

我和姚铭对视了一眼，估计他和我想的一样：“农村小子，能有多聪明？把他的钱赢走，也算搂草打兔子。”于是兴趣盎然地投入游戏。不一会，我们输光了身上的钱。想翻本，又把姑给带的礼品输光了，最后是身上的衣服。等我们醒悟过来，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了。

旁边的“阮小二”“阮小五”都跟着笑，看得出不怀好意。跟我们比，他们似乎更强悍，身上有被汗水涂得锃亮的腱子肉。我琢磨肯定是打不过，可如果这样光着回城，脸可就丢大了。我和姚铭对了眼神，抓起自己衣服撒腿就跑。

那天下午，公路上出现了疯狂追逐的场面。两个只穿内裤的学生娃在前面拼命跑，三个湖边青年在后面疯狂地追。周围百姓似乎知道这哥仨不善，尽管他们拼命呼喊：截住他，截住他！但一路没有一个人帮忙。幸亏我和姚铭参加学校的体育比赛，长跑是拿过名次的。而追赶的三兄弟好像耐力欠佳，呼喊声越来越远。

作者简介

龙鸣，岭南师范学院教授，雷阳文化研究所所长，广州湾研究会副会长。山东济宁(孔子的故乡) 人，为2002年湛江师范学院引进教授，深受学生拥戴，被评为感动学生的十大优秀教师。2008年起开始研究地方文化，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有关文章数百篇，出版专著《清初儒臣陈瑸在台湾》《千古一清端》广受好评。花十余年点校出版《陈瑸全集》（合作），为广东人民出版社岭南文库重点图书，成为粤西文献出版史上的划界石碑。2011年赴法国取回广州湾史料数万张，主编《广洲湾史料汇编》（合作）两部。龙鸣教授业余爱好文学，1987年开始在上海《萌芽》杂志发表小说。后来其小说散见于《时代文学》《当代小说》《青岛文学》等杂志。现为《湛江日报》《湛江晚报》专栏作家，其专栏《龙鸣天下》获广东省新闻奖。《龙雕心文》广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