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事｜曾克耑：《张大千的两位老师——李梅庵和曾农髯》

（原载香港《人大》杂志1970年第一期）

张大千的两位老师——李梅庵和曾农髯

曾克耑

张大千的画名满天下，但他的字也有他一套传授，他的画是从他老太太曾太夫人学来，后来到上海后，拜在李梅庵、曾农髯两先生门下，由书入画。又因为在上海可看见许多古人真迹，凭他摹仿的天才，一下子可以乱真，这是谈到他的画的来历；至于他虽不以书名，但他临摹古人的画，一定能摹仿他们的字。我在香港曾经看见他为学生写对联，写沈子培便是沈子培，写康长素便是康长素，不过他不愿拿书法出名，所以一般人只看重他的画了。或者他有意让他的两位老师以书名，所以便深藏不露了。现在我想把他两位老师的写字经过写在后面：

我在大千那里，听了近代名人逸事趣闻不少，他是曾李两位先生的得意弟子，所以我曾经请教他关于曾李二位订交和学书的经过。大千告诉我说：李先生虽是江西人，但是大概因为是随宦的缘故，在湖南住的日子很久。恰好曾先生是衡阳人，他在少年时便自命不凡，高自期许，不愿见俗客的。有一天有人对曾先生说，这里有一位李痴，学问品行都了不得，你不好失掉了这人。当他两会面的时候，李先生瞪了一对大眼睛，朝着曾先生一直瞪了许久，一言不发，然后一笑就定了深交。这不是很有点像庄子所说的：“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境地么？

曾熙题张大千藏先师李文洁《达摩图》

李先生是不写俗体书的人，到了要应会试那一年，李老太太牵着曾先生的手，再三叮咛他要督责他儿子写楷书。曾先生选来选去，又因为翁师傅是会派做考试大总裁的，翁是喜欢钱南园字体的人，所以他逼着李先生写钱南园，写的李先生头昏脑涨，几乎吃不消。到了进场的前一天，李先生的仆人还开玩笑说，“少爷，你怕甚么，你不是可以把你的大篆体的字来写大卷，用汉魏晋宋体的文章来做臣对臣闻的殿试策么 ? ”到了做好文章，写的时候，他的钱南园体的颜字，竟然装不进考卷的格子里，实在难看得很。他做的文章，又是佶屈聱牙，考官们读不断句读的。考官们因为翁师傅喜欢颜字，讲公羊派的学问的，看见了这篇奇文怪字，便存心要和翁师傅开玩笑，就把这本卷子荐上去。那知翁一见之后大合胃口，断为佳作，并且以为所写的钱南园体，比他自己还好，于是决意取中。李先生便因此点了翰林，他后来做了江宁藩台，到辛亥革命的时候，他把藩库的银子几十万两交代以后，便飘然而去，以黄冠终老，在上海卖字过活了。当他初到上海的时候，真是腰无半文，而他家里的兄弟叔姪靠他吃饭的到有几十个人，他只好拿卖字的收入，来养活他们。但是他这个收入，是由他家人掌管的，他一毫私用不得，而他的食量又大，又好饮食，所以他学生们有时侯看不过意，私下请他写点字，暗地送他点钱，他才能受用了。在上海有一个时期，四马路的福建菜馆“小有天”不是很出过一时风头么？那里便有郑海藏和李先生的对联。李先生联句是：“道道非有道，天天小有天”，大概到过“小有天”的人，总还看过这联语罢。我记得陈仁先（曾寿）先生还有将这两句凑成赠李先生的诗一首，警句是：“白吃一餐饭，黑抹两鼻烟”，上句是说李先生是白吃饭不出钱的专家，下句恐怕是说他写字满手是墨，又喜欢闻鼻烟，所以把烟往鼻上一抹，便成了两撇黑色的印记了。

李瑞清绘佛像

人们对于李先生的书法，是毁誉各半，有人说他是为适应上海人胃口，所以写出奇怪惊矫的字，来惊世骇俗，他不是写字，不过是描字。甚至于碑上的石花，鼎上的破烂之处，都摹下来，这那里可以呢？在我看来李先生实在有他了不起的地方，他不只会写大篆郑文公，他是所有晋唐以下的字，没有一种摹不像的。他学山谷便极像山谷，摹米元章，便有过于元章。记得有一次曾先生求了翁师傅亲笔託人情的八行书。不料为李先生看到了，爱不释手，一定要留下来，塞在袋里，硬不放手，一面马上乘车到琉璃厂去照样买纸，买囘来之后，便照着翁师傅笔迹去摹仿，信送出去，竟然发生了效力，你便可想到他老先生的本领了。

李瑞清楷书五言联

他和曾先生写字道路不同，他写的时候，是用极浓的墨，蘸饱了墨，在纸上慢慢顿挫来写的，所以写的慢，但是人人可以在旁看他写的。曾先生写字，却又不同了，他是不许任何人在旁边看的。他执笔甚高，写的甚快。他为甚么不许人看呢？这并没有甚么秘密，不过他说：“如果有人在旁边看他，他便心慌意乱。”写不出来，这也许是一种心理状态，习惯使然罢了。

大千曾对我说：“李先生对于字是无所不摹，无摹不似的，他因为不喜欢晋唐后的字，所以要反古，要写北碑。他最初写的碑，诚然是有过火的地方，但是到晚年的时候，是一年一年的在变，越变越进步，越变越好。可惜他老人家五十六岁便过世了，如果能再活十年，那他的碑，是一定可以写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天不假年，这是艺坛何等可惜的事呢！”

最后我还听见友人说：梅庵先生食量最大，相传能食一百个螃蟹，所以有“李百蟹”之称。有人看见他在吃酒席之后还能吃四个肥鸭，这真是了不起的食量，但是他的食量虽然如此之大，却是食下的一个字，他是一生体会不到的，他的原配是道州何家的小姐，断弦之后，又把小姨做续弦的太太，到后来这位小姨对人痛哭流涕，这才把梅庵先生无法享受女人的隐事揭穿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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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陈丽玲

主编 | 廖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