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平
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去老家,听到父亲要带我去走远方亲戚的消息,兴奋得跳起来,额头磕在窗子上,起了一个大包。
老家的亲人有大伯一家和同在一个厅下的爷爷兄弟的几个儿子。
一九八二年春节前第二次去老家的时候,我又认识了一位亲戚,她就是我的姑婆,父亲的姑姑。
姑婆得到别人捎的口信说我们回了老家就赶到伯父家,责怪伯母不早点告诉她。姑婆端详着我,我担心鼻梁上几个笋壳斑要被她耻笑。她是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脸却白净,伯母说,她年轻时漂亮身材又好。姑婆向我竖大拇指,又叽叽咕咕跟我父亲说什么,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姑婆问我母亲为什么没来,她说,你妈还是结婚那年回过家的。我听母亲说过她唯一一次回老家的事,族人向她脸上抹祸底灰,她不能容忍这种习俗,她生气了,她真的生气了,发誓以后再不回去。当然,我也知道,母亲看不起老家的穷亲戚。
姑婆很在意我的饭食,所以指使伯母弄这弄那,我很怀疑她这是为饱自己的口福。可是大伯家很穷,穷得吃不起肉,甚至大米要搭着粗粮吃。伯母平时就去贩蛋,走家串户,一个星期能收到两箩鸡蛋,然后挑到福建长汀街市上卖,回来的时候,箩筐里就有了肉。
所以我们这次回去,打了几回肉祭。
肉做成汤,即便少也有分量。一大缽的肉汤搬上桌,汤上漂着葱花,肉片在酱色汤里若隐若现。姑婆左手拿饭团,右手拿条羹,她喝肉片汤的声音很响,最后还要咂一下嘴唇。我的堂弟妹们则各人拿一个竽丝团或一个薯丝团,走到屋外去吃。姑婆吃了肉意犹未尽,吩咐伯母下次贩蛋回来斫点牛肉做牛肉汤。不几天,伯母照做了。
我原以为牛肉只能用辣椒姜丝炒着吃,它却还可以做汤。切好的牛肉片裹着尽可能多的薯粉醃制,然后汆入沸水中。汤成了浆糊状,肉片则滑嫩爽口。
为了吃到正宗的味道,姑婆亲自到厨房指挥。姑婆对伯母说她见过世面,牛肉汤也喝过几次。伯母在她的指挥下切肉,上粉,我则往灶膛里添稻草和带刺的枝丫。牛肉汤起锅了,客人每个人分配到一碗牛肉汤。冒着热气的牛肉汤阻挡不了姑婆的馋欲,她吃得太快,呛到了。姑婆白净的脸憋得通红,翻着白眼,吓得大家又是帮她抻手又是捶背,一块横亘在姑婆喉咙里的牛肉完整地吐了出来。姑婆抹去呛出的泪,连连说:“见笑了,见笑了,可惜了肉,可惜了肉。”
过完春节,姨夫的便车到老家接我们回家,堂嫂一家一同去。姑婆也要跟着。父亲不肯让她上车,怕她坐不了长途,更怕事先没征得我母亲同意就来这么一伙人,回去不好交差。姑婆说,她一辈子最喜欢的事就是坐车,哪怕坐车斗她也受得了,说着就踩着车轮要爬上车斗,父亲没法,就让她坐驾驶室。
那一年,我上大学二年级。回到家不久我就去了学校,姑婆她们则还在我家做客。伯父给我写信,说姑婆在我家没得到优待,是哭着回去的。
我在当年二月十七日的日记里记载过这件事。
“姑婆是不远百里第一次来侄儿家的,理应受到热情的接待和充分的尊重,而受到尊重的重要体现就是在饭桌上,姑婆是这样认为的。姑婆牙齿好,也没有忌口,对肉尤其感兴趣,她能把猪脚上的肉吃得白骨森森,鱼肉吮吸后的鱼架能做标本,我的年轻时漂亮的姑婆,如果能早吃上肉,那不仅漂亮还高贵!
她很享受坐在火盆边烤火的光景,火盆里燃着的是大块大块的木炭。然而她还是哭了,她回家的时候是空着肚子,我父亲塞给她一元钱,但这抵消不了饯行的酒菜,而她却没有得到这顿招待!这怎么不让人委屈,委屈得不哭都不行。伯父在信里也表达对我父母愤愤不平的情绪。”
今年清明节,我去老家扫墓,提起过姑婆,伯母说她已经过世了,活过了百岁。
摄影小夫(路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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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江西广昌人,赣南师范大学1980级中文就读,曾为天津某物流公司总经理,现居广昌。教育系统工作,散文作品见《厦门文学》《厦门日报》等期(报)刊,赣州路开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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