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两岸开放后，台湾老兵纷纷返乡探亲，甚至有人返乡定居。
可刘天历却没有动静，他比一般老兵有钱，退伍后在高雄开过江浙小馆，赚了不少钱。也在那时候结婚，不过夫妻感情不好，以离婚收场。
一气之下，刘天历把饭馆关闭了，到台北买了一栋小公寓。台北房价这些年简直闻风就涨，他这老旧小公寓现在1000多万台币都买不到。
刘天历没生儿女，他透过人力中介，雇了个菲律宾女佣照顾生活，女佣叫唐娜，是个会说中国话的华侨。
刘天历84岁，唐娜四十多岁，看上去像一对父女。邻居常见他们在附近公园散步，还一起吃小馆子。
桑品载、王医官、刘天历，四十多年前三人在部队时就很熟。
刘天历大桑品载他们几岁，他上尉，王医官中尉，桑品载少尉。因为都喜欢打篮球，他们还一起加入了篮球队。
退伍后，他们各奔东西，在一次喝喜酒的场合巧相逢，得知三人都住台北，于是就常常见面。
刘天历虽然比桑品载和王医官大几岁，身体却不比他们差，所以他没回老家探亲既不是钱的问题，也不会是健康问题。
那是为什么？
有天桑品载和王医官“联手审问”，他才说出原因：“我老家没有人了。”
“何以见得？”
“我写了几封信去，都没回。”
“那就亲自回去找，到处打听，说不定就找到了。”
“我爸妈如果活着，都一百多岁了……”
“一百多岁也还有人活得好好的。”
“就算不在了，也还有坟，你去上个香，叩个头也应该。”
桑品载他们终于说动了刘天历，关键之一，是三人同行。不过，王医官是广东人，三人同机到香港后，就分手了。
桑品载和刘天历一起到宁波，先在宁波找旅馆住一夜，第二天他搭公交车去镇海，桑品载坐轮渡到舟山。
他俩彼此约好，十天后就在这家旅馆会合，再一起回台湾。
十天过后，桑品载依约而至，他老兄居然已经在旅馆等了三天。
“怎么不多待几天？”桑品载惊讶地问。
“没意思，一个亲人都没有。”
“你爸爸妈妈呢？”
“死了很多年，连坟也找不到。”
刘天历说出了经过：终于到老家镇海了，他下了公交车，上了出租车，给了司机一个地址。
司机看看地址，又看看他：“师傅，你是台湾来的吧？镇海没这个地方。”
“我这是五十多年前的老地址，可能路名换了，你替我打听打听。”
司机问了几个人，都摇头。后来索性开到村长家，猜想村长或许知道。
村长也姓刘，50来岁，迎他进门喝茶，然后说：“你的大名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给家里写的信，都在我这里。”村长打开抽屉，取出四五封信，同式信封，同一种字迹，果然都是他寄的信。
“这些信怎么会在你这里？”他惊讶地问。
“没法送呀，你爸妈作古很多年了。”村长说：“六十年代闹旱灾，粮食紧张，死了不少人，我估算你爸妈应该是那时候死的。”
“是饿死的？”
“不能这么说啦，这种事，在中国历史上也屡屡发生。”
“他们葬在哪里？我要去上香拜坟。”
“没坟，我给你找过了，没找到。我问了几位年长的，他们说，那种年头谁还会去做坟。再说，他们没儿没女，谁给他们做坟？”
“那我家总还在吧？ ”
“不在了，变成公路了。”
对于家，刘天历还有些残余记忆，三合院里住三户人家，他家住正中。院子靠大门墙边有棵大槐树，几百颗鹅卵石将树围成一圈，初夏季节，一树的蝉鸣声。
儿时顽皮，父母要打他，他就躲到树上。有回下雷雨，天黑了他还在树上没下来。雷声此起彼落，透过树缝，只见天空电光闪烁。
母亲提着灯笼，先站在廊檐下喊他，他不理，母亲便淋着雨走到树前，说尽了好话，要他下来。
可他依然别扭，但终归饿了，还是下了树。进屋后，母亲没骂没打，只抱着他哭。
刘天历一定要去看那不在的房子，村长只好陪他去。一路上，他努力搜索记忆，总要使自己觉得确实回到了家才 ，或者是那才叫回家。
房子果然没了，原来长槐树的地方变成了公车站，有两个小男孩各自骑着脚踏车并向奔驶，像在比赛谁骑得快，经过他面前，又鬼魅似的消失。
晚上，刘天历住在旅馆，心里难受，又摸黑去“老家”走一趟。
结果遇到一位老先生，聊起来，意外发现那老先生竟认识他父母，也知道他父母有个不知去向、不知生死的儿子。
老先生知道刘天历的身份后，未语泪先流，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浑身颤抖：“可怜哪！你爸妈死时的最后一口气，都是叫你的名字。”
“真的连他们埋身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吗？”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这些年地方上盖了很多工厂，很多房子，山都被铲平了，谁还会在乎坟？”
以后几天，刘天历就在旅馆度过。
对于他而言，这已经是个陌生的地方了人不亲，土也不亲，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此后，桑品载和王医官大约每隔一两年会回大陆探亲一次，也常劝刘天历和他们同行，但他都拒绝了。
几年后，刘天历得了失忆症，状况好的时候，他跟正常人没差别，还能说过去在部队里的事，但病一发，眼前的人瞬间成为陌生人。
有回桑品载试着问他：“我是谁呀？”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竟说：“你有女朋友了吧？”
刘天历发病时就喃喃自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要回家！”
桑品载以为他是想回大陆老家，可是等他神志清醒了，再向他提这件事，他又坚决说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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