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此恨绵绵无绝期

（文字有修订）

公元756年，杨玉环在马嵬驿香消玉殒，但关于她的故事，却远没有结束，这一期讲讲后来的事情。

杨玉环去世50年后，也就是唐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这年冬天，34岁的白居易到周至县担任县尉，结识了当地的陈鸿、王质夫等人。

一日闲来无事，几人一起到附近的仙游寺游玩。

马嵬驿在兴平县，与周至县挨着，兴平在北，周至在南。几人游玩时，不由说起了当年之事。

这时，王质夫提了一杯，对二人说：“要说当年这件事，可是太令人感慨了，必须得有一位不世出的奇才描摹纪录，否则便会湮灭无闻，后世难睹。乐天兄，作诗是你的长项，抒情你说第二，谁敢说自己第一，请试为歌之，如何？”

那时的白居易，也是才气纵横，让写就写，提起笔来，刷刷刷刷，写成这一篇千古传诵的《长恨歌》。

歌成，递与陈鸿，陈鸿看罢大为赞叹。

他说：“乐天兄，你写这诗，肯定不只是感慨此二人，更为后世垂鉴，不令其耽于声色。我非开元遗民，对于当年之事没有更多补充，要知史实后世可看玄宗本纪。不过，我当为此歌作一传以应和。”

于是，《长恨歌》之外，便又有了一篇《长恨传》，这个故事记录在《长恨传》末尾，介绍了两篇作品的来由，以下咱们分别来说说。

第一，先来说《长恨歌》。

《长恨歌》是一篇歌行（xing）体长篇叙事诗，所谓歌行，是在汉魏六朝乐府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诗体，音节、格律较为自由，可五言，可七言，长短也富于变化，简单说，随便，你想写多长都行。

篇名长恨，意在歌咏唐玄宗与杨玉环二人之事，因其结尾为悲剧，给后世留下长久遗憾，故得名。

恨者，悔恨也，遗憾也。

《长恨歌》全诗共120句，840字，七言体，大体可分三个段落。

第一部分写李杨二人爱情生活，第二部分写安史之乱发生，马嵬驿兵变玉环身亡，第三部分写太上皇李隆基思念贵妃，请道人在仙界寻找。

整首诗写得可谓“荡气回肠”，这个成语现在已经被人用滥了，但想来想去，这四个字形容《长恨歌》再合适不过。

李杨二人之事，在唐朝即已经有人开始歌咏了，多是从历史教训、对在位者讽谏以及红颜祸水的角度，《长恨歌》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格局。

它表现的不单只是历史事件再现，而是有大量关于李杨二人爱情描绘。

第一部分，写杨玉环的娇美，唐玄宗的宠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第二部分，写杨玉环被杀，唐玄宗避乱后归来，物是人非，无限伤感。“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第三部分，写身为太上皇的李隆基请道士做法，道士声称在仙境中遇见已经化身为玉妃的杨玉环，给帝王带话，并附上信物。“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整首诗将李杨二人的爱情故事，放在唐朝由盛转衰安史之乱节点描写，将时代离乱与个人感情变迁融合在一起，诗中的人物李隆基与杨玉环，他们既是这个历史悲剧的缔造者，同时也是生离死别的受害者，一会儿帝王官家，一会儿恋爱儿女，遭受命运与感情的双重考验。这首诗用了很大篇幅写太上皇李隆基对杨玉环的思念、追寻、悔恨，放整个诗歌史上也是罕见的，个人意见，可以说是一个老男人的追悔史。

关于《长恨歌》，有一个有名的争议，即主题之争。

有人说主题是讽谕，这首诗歌咏玄宗当年故事，讥讽他荒淫误国，你看看你，干的些好事，为了个娘们儿，把国家糟蹋成这样，教训啊，你们这些后来人要以此为借鉴，节制情欲。

有人说主题是爱情，这首诗歌咏的还是李杨二人的爱情，虽生在帝王家，却也能忠贞不二，发出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恋哦。

坚持讽谕说的人说，不对，你要说别人这样我信，但白乐天我不信。他可是新乐府运动的代言人，人家的slogan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坚持爱情说的人反驳，笑话，如果真是讽谕，那后半截唐明皇该追思的就不是杨玉环了，而是安史之乱的生灵涂炭，听懂，掌声。

站在现在我个人的角度，反而不是一个问题。

《长恨歌》选取李杨二人入诗，以历史为框架，爱情为线索，悲剧来收尾，本身即有讽谕意义。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不自由的，如李商隐所写，“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马嵬其二》），既是一个政治悲剧，也是一个爱情悲剧，足以令后人警醒和思考。

同时，我作为一个读者，去直面这些沧桑往事，以代入感去体验诗中人物经历时，确实体会更多的，是李杨二人曾经沧海的感情高光时刻和阴阳相隔人鬼情末了的无限遗恨。

爱情主题明显对我影响更大，也更易引起共鸣，毕竟我不太可能当皇帝，但是会经历感情纠葛。

讲到这里，再去看白居易，他确实很强调诗的讽谕意义，称为“美刺”。

我也相信他在落笔之时，有劝谏的创作主题想法，可当他进入诗歌的抒情状态，当他打开一个浩瀚帝国的后宫去描绘一个饱经沧桑老男人追怀爱侣的心情时，爱情占了上风，描写的效果与其创作初衷出现了偏离。

但也正是《长恨歌》的成功之处吧，诗人要做的，是把那些震撼人心的时刻——无论客观世界、主观世界——记录下来，使之不为时代潮流所湮灭，就像王质夫所说，而不是刻舟求剑地离开具体生活情节和人物感受，非要表达某个主题和意义。

我们每个人，通常都是被生活挤压、填塞，被各种琐事占据，生活的声音复杂、多重，有时甚至是无意义的。

早上你老婆给你煮了粥，你问，这是因为爱情么？你老婆说：滚蛋。

我们作为一名普通读者，一个市井中人，没必要去纠结于这些事情，去欣赏就好了。

第二，来说一说《长恨传》。

《长恨传》并非一篇普通历史记录文章，而是一部唐传奇小说。

传奇是兴起于唐代的文言短篇小说，有的讲神怪，有的讲爱情，还有的讲历史，《长恨传》应归为历史类，而且是这一类里有名的作品。

既为传奇，便非正统历史，经常以历史上甚至是现实中有名的人物为原型，进行一定的艺术加工创作，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传奇色彩，情节曲折而不寻常。

这篇传奇共分两部分，前半部以史为线，叙述了唐玄宗与杨玉环的奢靡生活，导致安史之乱发生，杨玉环身亡。后半部描写玄宗离乱归来，请蜀地道士帮他寻找贵妃精魂，并最终求得。

从内容和结构来说，《长恨传》是与《长恨歌》基本同步，可以说是以小说家的笔法将诗歌中故事又叙述了一遍，两者也有一定的区别。

在《长恨传》前半部分，对于杨玉环的身世交代更符合历史，点出了她本是寿王妃的事实。《长恨歌》中这一段略去了，只说是，“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一点《长恨传》中更忠于历史。

在《长恨传》后半部分，它比《长恨歌》则表现得更加细腻和传奇。玄宗回到长安，被尊为太上皇，日夜思念贵妃。有位蜀地的道士有法术，玄完大喜，请其寻找贵妃魂魄。几番寻找，这位道士在仙山遇见了杨贵妃，已经称为玉妃。玉妃问了他天宝十四年以后发生的事情，然后取首饰，断成两半，分一半与道士，请他向玄宗转达情意。道士还不怕不真切，央求玉妃说一件只有她与君王知道的事情。

这里玉妃妃连说了三段话。

第一段，玉妃说：“天宝十年乞巧，太上皇与我避暑骊山宫，当晚说起牵牛织女事有感，我俩发誓，愿世世为夫妻。此事只我与太上皇二人知晓，你说他必知。”

第二段，玉妃又说：“因此一念（世世为夫妻），我不得在此仙境久居，还将回到人间以续前缘，无论天上还是人间，定会再见。”

第三段，临别玉妃又嘱咐：“回去之后，也请转告，太上皇亦时日无多，多多珍重，勿生烦忧。”

道士回去之后，将话和物一一呈上，玄宗日日感伤，当年四月便去世了。

在史实方面，《长恨传》比《长恨歌》更忠于历史，补充说明了相关细节。在故事方面，《长恨传》更富浪漫传奇色彩，介绍了玄宗思念贵妃、杨玉环成仙，以及她对玄宗念念不忘的恩情，二人之间私语，并预言二人后世再续前缘，最后玄宗郁郁去世收场，给整个故事画上了一个悲情又圆满的句号，这是正史和诗歌都做不到的。

如此，《长恨歌》《长恨传》再加上正史记载，一起成就了李杨二人的传奇故事，后世相关作品也多是在此原型基础上加工，出现了不少作品，挑两部说一说。

第一部，是元杂剧四大悲剧之一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简称《梧桐雨》，名取自《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该剧一楔四折，基本以历史为线，采《长恨传》细节，最终写退位的唐玄宗，一夜梦见贵妃请他饮宴，忽然梦醒，听得雨打梧桐叶，心绪烦乱。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梧桐雨·第四折》）

到清代，又有洪昇《长生殿》，题目亦取自《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部五十出的长剧，除了基本历史内容之外，采用大量民间传说，在结尾处，洪昇写道，因二人精诚感动上天，由嫦娥做主，安排玄宗与杨玉环于中秋节在月宫团聚。

“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谢苍苍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

古往今来，谁不喜欢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呢？

可那些大团圆结局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人的悔恨与遗憾。

天长地久有尽时，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