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千朵万朵压枝低，嫩蕊商量细细开

杜甫的二月花赏，奔放灵动，为花癫狂

杜甫是我国著名的唐代现实主义诗人，以其诗风沉郁恳切，多照应时代背景和现实而著名。在教科书里，也往往是绘成一幅中年消瘦，沧桑嶙峋的图画。在宋朝之后，杜甫被称为“诗圣”，是儒家官员忧国忧民的精神代表，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深厚不可磨灭的影响。

这位大师级别的诗人，往往给人标签化的印象，就是伟大，深沉，悲郁，至少不会给人浪漫奔放的感觉。但是事实上，杜甫是非常浪漫和有活力的。小的时候，他是父亲最调皮好动的孩子，年青时，他走马山川，和李白等人同游历，只是到了三十多岁，家境没落之后，他肩上的责任和担子变重，希望靠仕途进入官僚体系，实现自己的报国齐家理想，却遭逢安史之乱，目睹了国家从繁荣鼎盛到分裂战乱，也经历了颠沛流离，有国才有家，是切肤之感，发为最深沉的情怀。

那么最能代表杜甫浪漫的诗章，就是这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时年杜甫48岁，经过颠沛迁徙逃难一样的生活，他在四川成都安定下来，被朋友资助，在当时浣花溪边靠江边的闲置土地，建了一所茅草屋。杜甫草堂如今占地三百多亩，实际在当时，面积并不大，主要是草堂，院落，连带周围无主的竹林，小水塘，杜甫开垦些荒地，种植蔬菜，引种一些果树，其主要的经济收入还是靠他做幕僚官员所得，而这里的田园经济是一个补充，但也时常处在捉襟见肘，家里没有粮食，孩子妻子挨饿的状态。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说出了当时的茅屋建筑相当简陋，没有砖瓦，吹散的茅草，甚至被附近的孩子捡走，也说明当时那一带的民居，实际也非常原始。

但是，对于刚刚稳定的杜甫来讲，在成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家园，这是几年来梦寐以求却不能得到的幸福。至少可以安置妻子和孩子，有土地可以耕耘，其对心境的提振，不亚于得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

这是在茅屋建成入住后不久，迎来了百花繁盛的二月。多年漂泊，杜甫第一次有了久违了安定感，而这安定感，被此时成都郊野江边，靠近家园的无数喧闹的繁花所提升，给人如梦如醉的兴奋。杜甫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叫做“癫狂”，也就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一方面是这山野江边花开的热闹，另外一方面，也是杜甫真的处在难得的放松状态。至少颠沛已过，秋风吹卷茅草的灾难性事件还没有发生，良辰美景，好风春花，终于唤醒了杜甫一直存在心底压抑的奔放和浪漫。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

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

我在江上归来的时候，就被两岸的花开繁盛所吸引，我无法说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很兴奋，心情很激荡，我想找个人诉说这种感觉，但也知道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能是癫狂来表达吧。我回到家中，走到南边邻居家，想和他一起喝酒，结果听说他十天前就出门了，出去喝酒去了，我从外面看到里面，只有一张空床。

杜甫特地说明，这个邻居叫斛斯融，是杜甫的酒友。那么这位斛斯融为什么不在家里呢，可能是亲戚朋友的红白喜事，可能是春社聚会。杜甫之所以不参与，是因为他是外地人，又还有官职，所以无需也无法融入当地这些民间活动。

何况，杜甫此时只是要个赏花酒伴，而并非沉浸当地的风俗，所以未免悻悻。

春暖花开，白天渐长，夜晚渐短，气候也往往刺激人的内分泌，造成亢奋或者低落，所以踏春也很有必要，通过运动消耗人的体力和精力，来达到人身心的和谐。

很显然，此时杜甫游行正浓，心情正亢奋着。

“”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

从斛斯融空无一人的家中出来，一条小路直到江边。没有到江边时，他就感觉那江边的繁花，一定非常的壮观。

杜甫本身出生在河南，又常年居住在洛阳，长安洛阳的春天，也有繁盛的花事，但是四川成都不一样，处在四川盆地当中，气候温暖，水汽充足，地气丰腴，至少比长江中下游地区，提前半个月入春，花事蓬勃绚烂，比起北方更是春色浓郁。

杜甫在长安多年，是见过长安的桃李杏花，家乡的梅花，但是都没有这里来的格外的稠密繁荣。

这对于杜甫来讲，也是全新的体验。怎么可以有这么茂盛的花啊。

简直是像做梦一样。那开在枝头的花朵，是稠密拥挤，花蕊缭乱，看见如此繁盛的花开，目光被吸引，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他说他自己怕春，这倒是奇异的写法，因为这种体验是前所未有的。

一方面爱着这样的美好，一方面又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这种繁花不再的凋零。说实话，安史之乱给唐朝人真实的感觉是巨大的坍塌性的失落感。一个看似繁荣的帝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这种心理上的难以接受，和现实的必要接受，是杜甫那一代人的集体梦魇。

所以这个“怕春”写得极其好。因为繁盛到出乎人的意料，反而害怕这不是真的，或者害怕短暂吧。

好在，这仅仅只是花事。因为被吸引，又或者激发了内心的赏花欲望，杜甫稳了稳心神，我怕什么啊，自己还分明活着，又能写诗，又能喝酒，难道怕自己被春光噎死？

就算噎死又如何，反正我头发也白了，就让我尽情沉醉一次。

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也不是刻意学少年，少年赏花，心眼并不十分在花上，在自己俏皮的青春和美女的炫目光彩中，而中年的杜甫，这次是真的投入的赏花，完全开始释放压抑的浪漫。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三》

这是沿着江滨行走，江水在石崖下缓缓流淌，呈现出春碧，几从竹林碧绿，露出三两户人家的屋顶。杜甫当然不是要去惊扰他人，而是这种景色，原本也清幽。

但是这不过是个障眼法。因为这里的美，不是竹林小院的清幽就是极致，而是这里的桃李花简直是肆无忌惮的恣意开放，给原本清幽的农家小院，带来了另外一种多情花光，如同锦上添花。

本来清幽的小院，被红桃花白李花的热闹所占据，春色简直是闹腾，闹腾到这里承放不下的感觉。

何以来形容和报答这样的春光之美？那是必须的喝酒啊。

杜甫身边有酒没有？当然有，拜访邻居总不能让邻居出酒吧，何况这里大概率也离所谓的酒家旅馆远。所以杜甫自然是带着酒的。

边走边喝一口。从杜甫做幕僚来看，好酒应该有，也特意是为今天赏花所准备。

都说李白狂放，喝酒写诗是日常，但我觉得杜甫更有格调，因为不像李白，习惯将喝酒作成姿态。这随身带着的美酒，杜甫也不谈出处，也不着力刻画如何喝。但是这边走边喝，已经是注定。他最为开心的，当然是随身的美酒，唯其美酒，才对得住如此花好心醉。

所以他眺望这几棵巨大的桃李花，歇个脚，已经咕咚灌了几口。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

这是站在江边的高台上，回望成都城市内的建筑和花海。

现在无从知道，当时成都市内常种的花树是什么，中唐之后，包括浣花溪都是遍种海棠，不过那是杜甫之后的事了。唐朝重视城市绿化，桃李梅杏繁荣，成都自然也不乏城市中的花树，杜甫也说过，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花满烟，花树如云，是在杜甫的眺望中。

当然杜甫此时是喝了一点酒的，独步高台，看见城市中的高楼建筑。

生出了想象，这百花丛中的高楼，更是可爱啊。

是谁能够在上面设宴摆酒呢？那些佳丽在楼头歌舞，一定如仙女在云端啊。

这是杜甫的放松。因为杜甫曾经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曾经在城市的高台登高，他说，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我登临。

不过今天，至少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心情还算是好的。一方面，因为做着严武高级幕僚的缘故，且职位是工部侍郎，不仅是朝廷在编的官员，也可以掌握第一手战争动态和走向，至少他认为战局是对唐朝有利，不过是时间问题。另外一方面，他因为有草堂，家事显然安定下来。

那种太平之感，翩然回归。

谁不愿望，春色美景，歌舞升平？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

这走过村庄，又到了更开阔的郊外，这里是废弃的寺庙遗址，有黄姓高僧的灵骨塔。

这佛塔之前，是江水东流，四面旷野，阳光明丽，春风慵懒，时不时吹来一阵小风。

而一树桃花就开在江边野外，这含苞的桃花是深红色，开放的桃花是浅红色，桃花整体明艳，极其招展。

杜甫忍不住靠近，细细的观察，甚至是带着一点微醉感。多么美丽的桃花啊。

我是爱它深红的未开，还是爱它粉红的盛开呢？

这也是写了自己爱花的狂态。深红浅红，我都爱啊。

而这树桃花开无主，也就是野桃花。

但现在有主人了，它是杜甫的。

我不知道他在桃花树下流连了多久。桃花源的故事他是耳熟能详吧。这桃花带给他田园好运，焉不热爱。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这应该是回转到自己村落后，路过村民黄四娘家的庭院。黄四娘家的花树正在盛花期，

那从树上垂悬下来的花枝，盖过了篱笆外的石头路，而千万朵盛开的花朵，将树枝都压得低低的，人要用手抬起，才能穿越过去。

而这里，无数的蝴蝶飞舞，无数的黄鹂在婉转鸣叫啊。

黄四娘家种的是什么花树呢？

首先，海棠花得排除掉，因为农家不种海棠，且海棠花的花期在晚春，不和桃花同步。

那么这里种植的只有可能是桃树，李树，樱桃，梨树，这些果树的花恰恰在此时旺盛。且桃李梨因为人工栽培的缘故，多嫁接低枝，便于管理，这也就是，本来花树不高，花期枝条舒展，形成花障，才会有千朵万朵压枝低那种亲人之美。

你被眼前的花枝生生拦住了去路，照眼就是葫芦串一样的繁花，在眼前，在手边，如何不有着身在花海的荡漾？

“不是爱花即肯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

那么最后一首，游玩尽兴的杜甫，终于整明白了自己癫狂的原因。

我爱花，有着那说不清楚的兴奋和忐忑，总有种想死的那种无端的情绪，是因为这里花开得太繁茂啊，担心这样的繁花盛景，不长久。

这繁盛的花朵，最容易凋谢，我还是希望和花打个商量，咱们不要开得这么蜂拥和热闹好不。咱们慢慢开，细细开，长久一点，好不？

但是这当然是杜甫的雅愿。这绚烂繁花，是这样击中了他，让他患得患失，还不如说，这是安史之乱，造成了对于繁华骤落的伤痕，留在他心上。

我非常喜欢杜甫这组诗，这是人到中年的心情的浪漫和释放。仿佛爱情的感觉。

这是最浪漫的花开，最激情的歌咏，化作，花儿，你慢些开啊。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