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上个月，继父给我打电话说:蓉蓉，你妈妈不行了，已进入生命弥留之际，你能来看看她吗？
我从北京赶到银川，在医院的重症病房看到我妈妈。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我妈扭过头去。
她不想见到我，也不想跟我说话。我知道，33年过去了，她仍然不原谅我。
1990年的时候，我才8岁，已懂些事，但懂得不通透。
那时候我家住武汉，我爸妈都在工厂上班。爸爸是技术工人，妈妈在厂里宣传部上班。
爸妈都很宠爱我。
爸爸出差交流学习，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皮鞋，让我成了我们班里第一个穿上皮鞋的人。
妈妈去北京探亲，会带我一个人去。在北京，妈妈和姥姥带我去颐和园、长城、天安门。在北京的见闻我写成作文，班主任还给全班同学读，这让我收获了一大波羡慕的眼光。
在北京姥姥家，妈妈很开心，经常笑。一回到武汉的家，面对爸爸的时候，妈妈就冷面冰霜。
爸爸就处处跟妈妈对着干。妈妈喜欢家里整洁，爸爸就脱了袜子盘脚坐在沙发上，抽烟也在沙发上，沙发上烫了好几个烟洞，一坐上去就一股臭脚丫子味。
爸爸喜欢臭豆腐、炸小鱼等，妈妈一闻见味道就想呕。爸爸买回来放桌上，一转身就被妈妈丢进垃圾桶。
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爸爸大大咧咧，像野外生长的白杨树;妈妈则精致文艺，是公园里被呵护的白玫瑰。
妈妈当年根本看不上爸爸，于是爸爸走了岳父路线。
我姥爷也是工人出身，他喜欢也是工人出身的我的爸爸。姥爷在家很强势，妈妈拗不过，只好嫁给我爸爸。
我爸原以为人心可以暖热，谁知他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我出生之后，他们的婚姻就成了僵而不死的状态。
1990年，我8岁。爸爸去外省一个厂做技术指导，为期3个月。他走之前，捏着我的小脸蛋，亲了又亲。
他一走，照顾我的责任都落到妈妈身上。
周日是我上奶奶家的日子。奶奶家住不远，通常她周日会来接我，晚上再送我回厂里。
那个周日，我一边等奶奶，一边折星星。我折够满满一瓶星星的时候，爸爸就回家了。
妈妈在镜子前不停地换衣服。她把衣服甩得到处都是，最后她穿了一件米色连衣裙。
她问我好看吗？我点点头，我不明白妈妈这么紧张干嘛。
穿上衣服她又下楼去理发店卷了头发。
等到快中午了，奶奶还没来。妈妈急了，频频看表。最后她说:蓉蓉，今天不去奶奶家了，妈妈带你出去玩！
我可高兴了。妈妈带着我，来到一个宾馆。宾馆门口一个男人一见我们，就迎了上来。
这个男人和爸爸年纪差不多，他手指修长，面容整洁，穿着白衬衣，头发用发胶做了定型，他看上去是一个讲究的人。
妈妈跟我说: 蓉蓉啊，这是妈妈的朋友，你叫他杨叔叔。
杨叔叔摸摸我的脑袋，笑着说:你跟妈妈长得真像啊！
杨叔叔带我们去了他的房间。房间一里一外，里面一张床，外面有沙发。
我很拘束。妈妈明明说带我去玩，却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杨叔叔出去给我买了一大包零食回来。妈妈让我拿着零食去里面吃，她要和杨叔叔在一起说会话。
于是我就进去了，躺在床上吃零食。我一边吃，一边听着外面的声音。
我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和低声交谈的声音，我猜妈妈和杨叔叔在一起看报纸。
我很好奇他们看报纸为什么要支开我。等我把这包零食吃完，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我厌倦了，就溜下床，去外间找妈妈。
我没穿鞋，妈妈没听见我的声音。她见到我，赶紧从杨叔叔身边挪开，杨叔叔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
我问道: 妈妈，你跟杨叔叔为什么坐这么近？爸爸跟我讲过，女生不能跟男生凑得太近！
妈妈站起身来，用指头戳戳我的额头，嗔怪道:就你懂！人小鬼大！妈妈和杨叔叔是小学同学，难得见一面，就格外亲切些。
我半知半解地点点头。
妈妈依依不舍地和杨叔叔告别，她眼里闪着泪花。
一路上妈妈都很沉默。快到家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今天见杨叔叔的事，你可要保密！谁都不能告诉！
我仰起头问她:也不能告诉爸爸吗？
妈妈站住了: 当然不能了！爸爸知道了就会和妈妈吵架，你不想这样吧？
我用力地点点头，我可不想家里鸡飞狗跳。
可巧的是，我们回到家，居然发现爸爸坐在沙发上。爸爸不是出差三个月吗？
爸爸说他会来看望女儿。他亲了亲我的额头，笑着问我:和妈妈去哪里了呀？小蓉蓉。
妈妈紧张地盯着我，手紧紧地攥着。
我说道:妈妈带我去街心公园了，还给我买零食了，我吃得好饱好饱。
妈妈神色松弛下来。爸爸瞥了妈妈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裙子和新卷的头发上，但他什么都没说。
爸爸在家住了三天就走了，他是自己去火车站的，妈妈没有送他。
日子恢复正常。只有妈妈，下班后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在一个绿色绒面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妈妈说她写的是诗。
妈妈跟我说: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写诗。
我猜妈妈想念的肯定不是爸爸。因为我见过他们吵架时，爸爸把妈妈写诗的稿子撕个稀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