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初,由顾颉刚发轫,在中国史学界刮起了猛烈的“疑古”之风。受其影响,随后出版的一些中国史著述,大都具有明显的“疑古”色彩。
有意思的是,能被顾氏看得上的不多。这里介绍受其称赞的两部。
客观地说,“疑古学派”亦属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矛头,针对的是延续两千多年的儒家史学观及其体系;并且,着力诟病陈腐的“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治史方法。顾颉刚希冀,在此基础上,建立全新的中国史架构。
夏鼐先生曾对疑古学派有很客观的评价。他说:“他们扫除了建立‘科学的中国上古史’道路上的一切障碍物,同时使人痛感到中国古史上的科学考古资料的极端贫乏”。
可惜的是,当时的一些学者尚未达到并理解顾先生的境界。其著作不被他首肯,在所难免。不过,有两部劲吹“疑古”之风的中国史著作——邓之诚的《中华二千年史》和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是被他另眼看待的。
邓之诚,字文如,号明斋,又号五石斋,江苏江宁人。
1917年秋,他应北京大学之聘,进国史编纂处任民国史纂辑。那个时候,顾颉刚还在北大课堂里,不耐烦地听老先生讲宋明理学。
1921-1930年,邓之诚先后任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辅仁大学史学教授。1930年秋起,专任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1952年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他的《中华二千年史》,由章炳麟题写书名。关于这本书,他自己介绍说,“此书原名《中国通史讲义》,期于纠集史料,稍具系统而已”;他曾据此,“先后在北京各大学讲授通史,即以供诸生参考,后由商务印书馆印行,更名为《中华二千年史》”。
《中华二千年史》的历史起点,从秦世系讲起。开篇即说:“自始皇称帝(西历纪元前221年),至于子婴降汉(西历纪元前207年),凡三传,共十五年……”。
作者解释了以秦作为中国史开端的原因——“其所以造端于秦者,以秦以前六经即史,至说经偏于考据,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若论远古,则杨朱所谓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明若暗,经传所传,宋人尚有故意翻案者。求证于金石甲骨,所得既渺,毋宁付之阙如”——秦以前的历史都若存若亡、若明若暗,金石甲骨文字也未必可靠,不如一概略去。
这显然依据的,是“疑古学派”“东周之前无史”的认识。
对于如何看待三皇五帝以及夏商周,邓之诚的主张是——“乖异传疑者不录,故遂决然不作”。
当时,在史学和文化界有很大影响的王国维,已经提出了治史的“二重证据法”观点,反响热烈。
邓先生对此不太以为然。他认为,“今人治史,多重金石,金石足贵,此亦诚然,特其足贵……或足以被证史阙而已”。“故金石为旁证可也。闰位代嫡,谓金石以外无史,窃以为稍过矣,故斯编所取金石文字甚少。”——换成通俗的话,就是小妾不能取代了正妻的位置,所以他的书中很少介绍金石文字及反映的历史。这一点,其实背离了“疑古”的原旨,与顾颉刚的态度亦有很大不同。
说到“金石文字”,在1899年殷墟甲骨文出土以后,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等学者已经取得了可观的研究成果。而且,1928 年开始的殷墟考古,为中国上古史研究提供了大批新资料。
对这些新资料,邓也不很看得上。他说:“实物较金石,种类尤多。且关于制作,其足以发千古之阙,正未有艾。特凡此种种,不过证史而已”——这样的新资料只可以证史,不能作为历史。他尤其强调:“史著可废,考证奚施,且实物发现,较之史书所记,固已多少不侔矣”——真正的历史还是史书。
邓之诚先生其实没能正确理解“疑古学派”所包含的积极一面。他坚持,治史应该“特易见之书,若正史之类,果能不畏烦难而细读之,亦未始非求新之一助”——到“二十四史”中再行发掘,把“不为人所重也久矣”的“废铜”,“若能冶铸之用,未始不与采山之铜等”——从“二十四史”里寻找出来的废铜烂铁,未必差于“金石甲骨”这种矿山开采出来的铜矿。
邓先生对于古董研究其实很有心得;对顺治到康熙年间的清诗研究亦相当有成果。他的《中华二千年史》”,原来只完成了上、中两卷。50年代初,完成下卷,全书终于辛亥革命清亡,总共逾200万字。
1954年,中华书局出版此书,至1956年重印了三次。社会对于一个持有自己观点并业有相当成就的学者,会给与必然的尊重。
夏曾佑,字遂卿,浙江杭县人。清末进士,授礼部主事;近代诗人,对今文经学、佛学等有精深研究。
他积极参与了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1897与严复等一起,在天津创办《国闻报》,宣传新学,鼓吹变法。变法失败后,他转为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曾任民国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司长。后任京师图书馆馆长。
夏曾佑以章节体编著了《最新中国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再版时改名为《中国古代史》。此书在当时比较又影响,1935年,已经印了三版。
他在此书的“第一编凡例”中说,“讲堂演述,中学较西学为难,西学有涂辙,中学无涂辙也”。这是说,课堂上讲外国历史容易,因为有现成的著作或译本可依据。但讲中国古史很难,这是由于传统的古史体系被推翻了,现在要构筑全新的古史体系,这本身就有较大难度。
他又在这本书的“叙”中说:“有难言者,神洲建国既古,往事较繁。自秦以前,其纪载也多歧,自秦以后,其纪载也多仍。歧者无以折衷,仍者不可择别,况史本王官,载笔所及,例止王事,而街谈巷语之所造,属之稗官,正史缺焉。治史之难,于此见矣”——古代写史的史官隶属朝廷,只记录帝王之事;街谈巷议又不可信,可见这是多难呀。
因此,他书里的第一篇“上古史”的第一章,便定名为“传疑时代(太古三代)”——将夏商西周皆作为“并无信史”的“传疑时代”,与“太古”并为同一阶段叙述。
这一章的第六节,讲“上古神话”;第七节讲“庖牺氏”;第八节讲“女娲氏”;第九节讲“神农氏”。
第十节,他在分析“神话之原因”时说,古人造文字,“必在生事略备之后,其初族之古事,但凭口舌之传,其后绘以为画,画后则画变为字”。“故一群之中,即有文字,其第一种书,必为记载其族之古……往往年代查邈,神人杂糅,不可以理求也。然既为其族至古之书……常为其俗所尊信。”
他对文字产生过程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不过对古史文献的评判则显得武断了。
第二十二节,他分析了“夏传疑之事”。举了两个例证——“一为益与启之事,一为羿与浞之事”。他说,益、启之事说法不一,“一以为天命归启,不归益(《孟子》),一以为益为启所杀(《逸周书》)”,二者“则以其间必有一事矣。今既不得明证,存疑可也”。对于羿浞之事,他说,“《楚辞》、《左传》言之极详,似为古人之大事,然《尚书》无之,孔子又不答南宫适之问,《史记.夏本纪》亦削去其事”。“古人著书,其去取之际,必非偶然,恐别有大义,然不可知矣。”
第二十五节,他评判了“桀纣之恶”。说,“今案各书中,所引桀纣之事多同,可知其间必多附会”。他从各书中归结桀纣的六大罪恶——一为内宠,二为沉缅,三为土木,四为拒谏,五为贿赂,六为信命等。他说,“桀纣之任命若此,夫天下有为善而相师者矣,未有为恶而相师者。故知必有附会也”——关于桀纣,有太多牵强附会的内容
很明显,这两节的内容和思想,与顾颉刚先生《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序》的表述过于一致。
他的《中国古代史》的第二章,是“化成时代(春秋战国)”。第一节“东周之列王”,开宗明义说到——“传疑时代之事已终,今当述化成时代矣”。他的所谓“化成时代”,是从“周自平王东迁,王室遂微,迄于亡,不复振”。他认为,中国历史自此,才进入了有史时期。
他在第四章“古今世界之大变”中作了总结。他说:“中国之史,可分为三大期。自草昧以至周末,为上古之世。自秦至唐,为中古之世。自宋至今,为近古之世。
则上古之世,可分为二期。由开辟至周初,为传疑之期。因此期之事,并无信史,均从群经与诸子中见之。往往寓言实事,两不可分,读者各信其所习惯而已,故谓之传疑期.....
由周中叶至战国为化成之期,因中国之文化,在此期造成……”。
夏曾佑建国之前已经去世。
他的《中国古代史》1955 年2月由三联书店重新出版,当年7月第二次印行,当时是一些高等学校学生的重要参考书籍。现在,此书亦有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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