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做编辑

2018年，我在偶然的机缘下成了一名文学编辑。

当时我想换一份工作，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一片茫然。无奈之下，我向一位信赖的老教授求助，她说，我觉得你适合去出版社。

我从小喜欢看书，喜欢文学，但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一本书的实体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老实说，我也疑心一份依靠文学的工作是否真的可以长久地养活自己。但面试了几家后，感觉实在是不错，棒极了，一走进堆满书的屋子，看到人和书安静又亲密地待在一起，语言在无声中形成，我就感到久违的舒坦、安心。

有一次，我到了面试房间，编辑部负责人还没来，过了一会儿跑出来一位穿着蓝色工装服、戴眼镜的中年男士，拍拍身上的灰，连连说着对不起，他刚才搬书去了。我觉得编辑身上有一种朴素本真的可爱，我和他们不像是面试，倒像老朋友在聊天，或许这就是气场投缘吧。

当时进入出版业的确有理想冲动在，一晃五年多的时间过去，我变得更务实了，但理想也没有磨掉，并且随着我对做书的理解变得更加笃实。到目前为止我一共做了28种书，一想到它们，心里就挺高兴的，我的文学观念也在一直随着书的诞生而更新。

01

老先生

入职不久，公司就安排我跟着一位资深的同事一起做《冯至译文全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有点懵懵的，以前读《十四行集》和《伍子胥》，觉得冯至是文学史、教科书上的人物，令人尊敬但非常遥远，现在要做他的书，就仿佛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同事说：“别紧张，下周四带你去冯老师家坐坐，冯老师你知道吗？就是冯先生的女儿冯姚平。”

我更紧张了。去冯老师家前，我临时抱佛脚，看了很多关于冯至的资料，担心万一被问到答不上来，让冯老师觉得这个小编辑一点也不专业，太丢脸了。等到周四，我亦步亦趋跟在同事后头，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笑眯眯的老太太，她的声音温和而缓慢：“两位女士，欢迎你们来。”等到我们坐下，她的先生默默端来咖啡，我们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她又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他很高兴为女士们服务。”

恶补的知识全然没有派上用场。冯老师讲了一些往事，只是一个女儿在追忆父亲。至于编排体例，她完全尊重专业意见，只是提醒我们，《审美教育书简》是冯先生的弟子范大灿在冯先生译稿基础上补充校订而成的，一定要以某种方式体现二人合译。那天从家里出来，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也产生了一种紧迫感，希望能尽快把书做出来，原因就是觉得冯老师人很好，希望做出来让她开心一下。

编书的过程有不少波折，就不一一详述了，编辑的工作本来就是解决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中间倒有一件小事印象特别深刻。临到下印时，我们计划做一些钤印本，于是抱着几百张扉页，又跑到冯老师家里盖章。冯老师把冯先生的印章全部找出来，笑眯眯地让我们挑一个。我们在一边嘻嘻哈哈的，这个不行，太大了，那个也不行，缺了一个角，最后挑了一个我们觉得最精致好看的。

冯至先生的印章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下午，当我郑重地盖上一个章时，一缕金色的秋阳刚好从窗子穿进来，斜斜地照到纸面上，我一下子心里很感动，好像那是冯先生在以他的方式眨了一下眼睛。文学从一种被各种史实、流派和理论包裹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变成了生活，变成了指尖可以触摸到的光影和温度。

后来书顺利上市，等到一切落定，我们再去冯老师家，她特意买了点心送给我们。出门的时候，她坚持要陪我们站在楼道里等电梯，电梯一格一格地上来，她突然笑眯眯地转过头，捏了捏我的脸颊。我愣了一下，非常开心。

02

女性主义，一代又一代

做了好几种公司指派的书，我开始试着报选题。刚开始没经验，对市场反响全无把握，基本上属于乱枪打鸟，现在回头看，自己都觉得好笑。等我提报《知晓我姓名》的时候，我看到同事眼睛里亮了一下。

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个题材让我振奋，关于女性遭到性侵和不公正待遇的作品已经有很多，但这本书不仅揭示残忍，更增加力量，香奈儿·米勒不是柔弱的而是刚毅的，不是委屈的而是愤怒的，不是忍气吞声而是绝地反击，我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向外界输出一种值得坚持、属于女性的价值观。

到了审稿环节，我才真正感到她写得有多么好。她的笔下有大量真实可感的细节，直到如今，我都记得读到性侵发生后，男友为了让她平复身心，和她一起去潜水，“我给一条长着绿色大嘴唇的土豆形的鱼让路，它跌跌撞撞地匆匆而过，就像面试迟到了一样”，我忍不住落泪，纯真与痛苦，如此天然地交织在她笔下。

但真到了做营销的时候，我又有点退缩了。这本书有鲜明的话题度和决绝的姿态，我转发到朋友圈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会不会让有的朋友觉得我是尖刻的、极端的、咄咄逼人的？所以起初我转发的时候就会屏蔽掉一些人，尤其是一些我觉得比较保守的中年男性，我害怕刺伤他们。

因为一些机缘，我加了香奈儿妈妈张慈老师的微信。张慈老师出生在云南，也是一位写作者，80年代来北京，大概可算是第一代北漂，还参与拍摄了纪录片《流浪北京》，其后才去到美国。后来三联的记者安妮要采访香奈儿，发去采访提纲后久久没有收到回复，我就硬着头皮去请张老师帮忙，张老师展现了虎妈性格，说我马上给她打电话！香奈儿不懂中文，安妮写完稿子后发给张老师确认，张老师很快发来了回复，没问题，谢谢安妮。

安妮这才告诉我，之前她心里其实有一点担心，题材涉及性侵，母亲会不会出于对孩子的保护欲要求删改，这在她的采访中经常碰到。我想了想说，张老师也是一位写作者。但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如果想要做成什么，就不能躲在畏惧的阴影里，后来再转发相关信息时，我就不再设置屏蔽了。反倒是有一位体制内工作的中年男士来告诉我，他买了很多本送给家里有女儿的朋友。

香奈儿写给版权同事的便笺条

等到做《德伯家的苔丝》时，我和同事找到了译者张谷若老先生的女儿张玲老师。那是盛夏的一天，我俩顶着烈日跑到双榆树，张玲老师八十多了，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而且滔滔不绝，气势磅礴。听完我们的来意，她开始口若悬河地演讲：“德伯家的苔丝绝对不可以简化成苔丝两个字！那是有时代背景的，德伯家意味着贵族的衰落，简化了就意味全无，整本书的思想高度就垮了！还有那个副标题，一个纯洁的女人，绝对不可以删掉，有人说用纯洁形容女性已经过时了，胡说八道！那是哈代的道德观，苔丝虽然受辱但她的心灵是纯洁的，把它删掉是什么意思？二位都是女性，我们女性太难了啊，早上一起床，我们就对着镜子涂啊抹啊，浪费多少时间，男人没有这个负担，他们有更多时间干正事……”我听得耳朵嗡嗡的。

吃完饭，同事抢着付了账，张老师有点不好意思：“让你们破费了，等出了书，我们再吃一顿，下次你们不许在跟我抢了。”我俩一唱一和：“好嘞，下次我们一起，先去后海逛一圈，然后吃烤鸭，吃涮肉。”她脸上浮现出微笑：“一言为定！那个，对不起啊，我平时就一个人，没人说话，劳烦你们听我唠叨。”

书出来已经是大约两年后了，我给张玲老师寄了书，她说喜欢封面的现代感设计。可惜因为疫情，去后海逛吃的约定一直拖延着。又过了大半年，突然听到她意外离世的消息，这成了我心头长久的遗憾。

03

文学有什么用

一份工作做久了，瓶颈期就开始显现。对我来说，最焦虑的就是文学书，尤其是虚构类越来越难卖。其实可以理解，在一个日益内卷的社会里，大多数读者的对书籍的期待变得更加实用，要么能够提供实打实的知识，要么能直接回应现实的热点问题。而读一本文学小说所需要的心境，在逼仄的现实环境下是越来越稀缺的。

前不久我去参加一次读书活动，一位年轻的学生向嘉宾提问，既然哲学已经为世界提供了各种解释，那么为什么还要花时间读小说，直接去哲学里寻找终极的道理不就可以了吗？听到这个问题我大吃一惊，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存在？在我看来，文学提供的经验性的生命感受，那些关于生活的细微褶皱，那种对复杂人性的巨大包容，是任何结论性的道理不可替代的。就像吃一顿大餐，从前菜、主菜到餐后甜点，一点一滴慢慢体会，跟直接往胃里灌生存所需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肯定是不一样的（打个比方，没有否认哲学重要性的意思）。但我也得承认，这个问题是真诚的。

认清这个现实，我尝试做出一些改变。比如写腰封，这大概是每个编辑最为核心的工作之一，我努力从每个故事里挖掘和当下生活贴近的亮点。业界有以耸动腰封宣传语闻名的机构，我在他们的感召下变得比较分裂，内心里有一个我促使自己不断向浮夸耸动的风格靠拢，另一个我则面露难色：这不对吧？我正在干着反文学的事。就这样在一轮轮的自我撕扯中完成了左右手互搏的腰封创作。

一个努力浮夸的腰封

还有权益分配，网店的价格竞争、达人带货的兴起、打地鼠一样的盗版，这些都在蚕食出版社的利润，整个出版行业的价格体系事实上是扭曲的，有时候卖一本书，仔细一算，平台分到的钱比创作者还多，但又没办法，平台就在那里，不去参与就会被边缘化。

前年我做了一本皮村作品精选集（写过一篇编辑手记记述做书过程）。发稿费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因为有首印版税，九位作者都能分到还算不错的稿费，但又远远不足以改善他们的生活，更别谈能够靠文字为生。意外的是，作者反而来安慰我，说已经比期待的好很多了。很多依靠体力谋生的“劳动者”对文学的热情，要远远大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对他们来说，文学更多是逃离现实的出口，是感知生存的途径，有没有回报都要写下去。文学小组的微信群里有400多个人，每天大家都会为群友的创作加油鼓劲，尽管他们的发表渠道非常非常少。也是他们让我坚信，文学不应是小圈子炫耀智识优越感的道具，而应面向更广大的人群。

皮村打工艺术博物馆，现已拆除

有一次，一位群友和我私聊，姑且称他为W先生吧。W先生原先在当地有一份稳定又体面的工作，大概是银行之类，因为不喜欢职场环境，相信自己能靠文学创作谋生，于是率性辞职。谁曾想，一把辛酸泪，W先生看到群里有些年轻文友沉迷在文学的梦中，不想让他们走自己的弯路，想让我劝劝他们，挣钱要紧。

我告诉W先生，其实我之前已经私下委婉提醒过有的文友，但他们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只能尊重他们选择。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文学这个东西，信则灵。“再说了，你和我，不也都是掉落在文学迷梦中的人吗？五十步笑百步耳。”W先生朝我发了三个捂脸笑的表情。

04

书里面的人

抱怨归抱怨，总体来说，我还是非常留恋这个行业。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你留恋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掌握知识的优越感吗？是作为编辑、作为文化圈一员得到的光晕吗？或许都有一点吧，但我觉得，最吸引我在行业里待下去的，还是它集聚了一群非常可爱的人，大家一起来创造，创造美，创造意义，创造一些也许之前没有想到的东西。

要把文学书的封面做好，我觉得是很不容易的，非常考验设计师对内容的理解，以及能不能找到一个足够有冲击力的呈现角度，需要经验、思考，以及最重要的想象力。每次和设计师合作，都有一种开盲盒的期待，就像跳高，总是期待能有超越性的一跃，如果真的实现了，那就是纯粹的喜悦，如同贝多芬奏响《欢乐颂》。

我记得和汐和合作《信任练习》的时候，已经试了三稿，还是没通过，我俩也觉得，差点意思，但要怎么改，完全没头绪。山穷水尽，快绝望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葛优躺，汐和突然给我发来两张插图，简单说了一下想法，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有信心！这次肯定能行！”

有时候会产生特别奇妙的瞬间，和晓晋合作《贩卖过去的人》时，最后通过的设计稿现代感十足，她用金色的线条来表现“过去是一艘入睡的河流”，而叙事主人公壁虎眼中的房屋就是“一艘满载声音的船”的意象，并将葡语书名嵌入河流的波纹，内封则是河流三角洲。当看到内封时，我按捺住狂喜问：“你读过阿瓜卢萨的另一本小说《遗忘通论》吗？”她说：“没有诶。”我说：“里头有一个特工叫蒙特，他最爱的地方就是奥卡万戈三角洲。血债累累的蒙特一直害怕别人永远忘不了他，‘但在奥卡万戈三角洲，他曾感到被遗忘。当时他很幸福。’——所以你无意间实现了两本书的梦幻联动。”

《贩卖过去的人》封面与内封

业界有位传奇式人物，陆老师，他对细节的把握真是极其讲究。做《纯真物件》的时候，我看了三遍校样才发现，为了维持怀旧、柔和的视觉效果，他把内文印字的墨色浓度和破折号的粗细度都调低了10%。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每合作一次都会更新一点我对书的审美。他的设计总是舒适、熨帖、恰如其分，表达方式是含蓄的，但非常耐看，越看越觉得好，里头蕴藏的感染力绵绵不断地释放出来。受陆老师的影响，我也对细节变得着迷，有一次某本书加印，我睡觉前突然想起，首印时因为我缺乏经验，堵头布的颜色和内封不一致，绝对不能忍，一下子睡意全无，马上记在备忘录上，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印务大哥。

《纯真物件》内页

还有对文字的推敲。最近我在做美国作家怀特黑德的新书，讲六十年代纽约哈莱姆社区的黑帮故事，里头有个混混，绰号叫Yea Big，这个俚语来源于同 伙对他生殖器的调侃。译者最先译为“铁柱”，我觉得不太妥，铁柱在中文里是一个常见的名字，而且很憨厚，不够粗俗，于是我找译者商量，不如译成“粗屌”，译者说好啊，那味道就出来了，可是这能过吗？这倒是个问题。我俩研究了一会儿，译者灵光一现，说不如折中一下，译成“大鸟”吧。结束对话，我突然觉得，我俩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也是挺好笑的。

我珍惜这样较真的机会，珍惜世界上还有编辑这个职业。它让我变成了一个自己还比较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