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食堂没有分数线，不嫌弃任何饿肚的人

当得知家附近的大学也正式把食堂对社会开放，我每周末的固定目的地就这么定下来了：早上在校园体育馆游完泳，再去大学食堂吃个午饭。几个月下来，我对重归大学食堂吃饭的一套流程已经相当熟悉。

通常我会赶在12点前到大食堂，这时人还不算多，而每周，我都能在队伍里遇见一个“突兀”的面孔：六十多岁，带着小孙女的老人。他每次点都会在窗口徘徊很久，点的东西绝大多数比较便宜，也有很明显是给小孙女吃的甜口或油炸食品。

因为经常见面，我和老人熟络了起来。他叫老陆，不是学校的退休教授，只是住在附近的居民。退休金不多的他，生活需要精打细算，再加上孙女嘴刁，大学食堂满足了他所有的需求。

今天老陆为孙女额外加了份炸薯饼，“八块六毛三”，打饭阿姨放在电子称上称重，她们也很熟悉老陆了，自动加上一块钱，给老陆拿了一碗白米饭。

“如果不是学校食堂，到哪能用八九块钱，干干净净地吃这么多菜？”老陆对大学食堂的伙食很满意。

刚跟老陆认识的时候，爱面子的他并不太愿意承认来食堂吃饭的主要原因是省钱：“我炒的尖椒豆腐干炒得还行啊，但姑娘就不爱吃，我能怎么办？”

老伴走得早，老陆不擅长做饭，照料孙女的饮食就成了老陆的头号难题。他也试过带孩子去家楼下的麻辣烫店或小馆子，可小孙女吃完，好几天不上厕所“嗯嗯”，吓得老陆要带着孩子去看医生，好在没啥问题。

不再去小饭店，还另有原因：每次小孙女都会想吃两三种菜，老陆即便把每顿必有的“老雪”（本地老版雪花啤酒）戒了，工资也只够点一个炒菜一碗饭。沈阳现在饭馆里，好点的锅包肉要卖到48块钱，老陆当然希望孩子吃得好，但退休金不够这样花。

“我们那会儿在工厂里忙活，小孩直接拿饭盒往食堂里跑，三餐简简单单打发过去了，哪有这么多事儿”，老陆和棋友抱怨怎么自己当父母的时候，没有这种吃啥的烦恼。棋友的回复给了他灵感，“你家旁边东北大学的食堂不开放了吗，把你家姑娘带去吃嘛。”

老陆对大学食堂是有天然信任的：“我们那个时候，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各家的口粮都不多。食堂尽管不能吃得好，但大家穿的差不多、吃的差不多，心里不慌。”

时隔多年再次走进大学食堂，老陆还是震惊了。玻璃窗后，排兵布阵般摆着十二三个中号的不锈钢盆，里面堆着花生米、胡萝卜丝、黄瓜丝、青菜、榨菜丝，还有辣酱、香辣酱、麻酱。另一侧摆着的两个大号电饭煲里，一个是泡在卤味汤里悠然自得的卤蛋、卤豆腐和煮香肠，另一个则堆着小山一样的羊杂。除了羊杂、卤味、香肠外，小料是随意添加的。80年代，食堂里能有三四个菜已经算是极度丰盛，他没见过这种架势。

“可以不可以单点一份羊杂？小孩子喜欢吃的。”老陆打算花十二块钱买份炒羊杂试个味道。

“炒菜都是套餐里的，不单点。你喜欢吃啥，我给你多加一些就是了。”打饭阿姨用一只不锈钢圆勺，掌管着食堂饭菜的多寡，虽然说话嗓门大，勺一颠却是不计成本的爽快。

那次之后，老陆就安心把大学食堂当作了自家食堂。儿子离婚以来，这几年工作不太稳定，全家基本就靠老陆的一份退休金在支撑着。每次在档口徘徊许久，也是在算买哪些可以既满足小孙女，又可以少花点。尽管他自己不太愿意承认，但明眼人都懂，老陆挺在乎价格。

次数多了，食堂打饭阿姨也了解了老陆的情况。一次大雨，老陆到大学食堂时已经过了饭点，小孙女还在家里等他。档口只剩下卖盒饭的没有收，打饭阿姨隔着档口玻璃跟老陆打招呼，“老师，你还要盒饭是吧？我们这有两份20块的，10块钱你拿去吧。“ 老陆连胜感谢接过了两盒饭，感觉自己重回到了60年前的大院生活。

大学食堂对外开放，最了解人来人往的莫过于食堂阿姨了。

除了老陆，她们最近还会讨论另一个形单影只来吃饭的中年男人：他身型板正，衣服整洁，头发偶尔会冒些油光。她们听说那是一个工学博士，姓武，快一年了，每天来这里吃肘子叉烧双拼饭，加个煎蛋。

我只会在偶尔游下午场，6点前赶到食堂时见到过武博士。武博士很少加班，因为加班就吃不到大学食堂。倒不是因为食堂多好吃，而是任何生活中的变量，但凡变多，这位工学博士就会觉得眼花缭乱吃力费脑，尤其当外面吃饭还可能出现预制菜“弄不清楚来源，追究也找不到人”的风险，象征着清晰逻辑的大学食堂，对工科男武博士就变成了新鲜现做，口味固定，不会出错的轻松。

肘子叉烧双拼饭加煎蛋，武博士精心计算后的“无脑”选择。食堂的肘子其实烀得味道浓重，不太好吃，但对于武博士，这道菜可以快速精准地补充蛋白质和油脂，如同他可以把流体动力学、有限元分析、热力学的各种复杂的公式用的头头是道。在吃这件事上，他有自己坚持的公式算法。

得知工作一年多，依旧坚持回学校吃食堂，武博士身边的绝大多数同事都表现出了惊讶，只有打饭的阿姨对能留住武博士这样的顾客表示很骄傲。她们会忍不住跟别人（比如我）炫耀：“博士出去工作了，都吃不惯外面的饭菜，还得回来吃我们这做的肘子。”

食堂里的阿姨们大多是半应聘、半和学校老师们沾亲带故，对厨艺也没什么追求，中午晚上做一顿，下午还留着不少时间坐在长椅上唠嗑：“这里领导要求最严的就是卫生，大白菜我都至少洗三遍，家里也没这个讲究。”

偶尔接到学生抱怨吃得单调，领导也会下来吩咐考虑下餐食的多样化和创新。对此阿姨们也会跟武博士邀功，“这肘子叉烧，我们每次都会跟上面反映，一定要保留着，这菜要是不做了，我们的大博士就得饿肚子！”

不过武博士通常并不会回应，就像见到他这么多次，我也只跟他说过一次话。他说自己目前正在攒首付，以一万元出头的月薪，再过几过月差不多就能买房了。我问是不是等房子交付以后就见不到他来吃了，他看了我一眼：“还能吧，食堂吃不出来三脂高。”

开放后的大学食堂，会在周末成为一众呱噪孩子最新的游乐场。家长们坐在一团，小孩子们则不分场合地玩起追逐游戏，这让大学食堂原本的主角——年轻大学生们，感到厌烦。

“我从来没想过，我在大学食堂就会产生对婚姻恐惧。”冯姑娘的不高兴里透着一股无奈，“什么人间烟火，三餐四季；婚姻到最后还不就是鸡飞狗跳，各自图个便利。” 对着总是混在学生和老师人群里进来就餐的家庭食客们，冯姑娘避之不及。

冯姑娘不是唯一一个不喜欢“外人”的大学生。“说是来体验生活，却占着桌子，吃完也不走。”“本来食堂里人就多，现在排队打饭的时间更长了。”“还有些人会来大学里面偷东西。”“明明这里是应该留给学生的，到头来还是被这些社会上的人抢走了。我们又不能骂他们，就只能怪校领导。”

很多学生开始怀念新冠肺炎疫情管控期间，大学校园里的安静，“那时学校里只有学生，食堂里也没这么拥挤。我们也不用和外人抢饭。”

将食堂视为“大学生领地”的冯姑娘，一开始还会和室友在食堂里打饭，然后挤在一张没那么多社会人的桌子上边吃边聊。随着食堂里的“外人”越来越多，也开始越来越多的点外卖，或到学校外吃小摊。食堂对于她们，开始像校园内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室友们都在明争暗斗地争夺保研名额，本来交流也越来越少，她的日常就被就是刷视频、点外卖，或者边吃边刷剧所占领，大一刚入学时相约一起到食堂吃饭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

偶尔自习下课早，比如今天，冯姑娘还是会忍不住拐过来食堂张望一下，尤其月底零花钱不够的日子——实惠价格的食堂饭菜，终究会是贫穷大学生的最佳庇护所。她告诉我，自己是从几百公里外的小镇上考上的这所学校的，饭堂里其实有很多她对大城市味道的启蒙，她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烧鹅（虽然后来被同学更正了那是烧鸭），第一次吃到了酸菜鱼，也一直怀念曾经在食堂里和室友边吃边聊的八元套餐。

“我辛苦读书十几年，才知道大学食堂的饭菜长什么样。这些孩子大大咧咧走进来吃，他们不会有概念，这里的东西是需要争取才能得到的。”

冯姑娘给自己立了flag，毕业后，无论工作地方离学校多近，都不会再回来吃大学食堂。“有些食物应该成为人生某个阶段的限定版。人生里的乐园，是有固定的营业时间的。”或许是因为即将毕业的压力，我在冯姑娘的话语里，听到了几丝不忿和焦虑。

的确，类似冯姑娘这样真正的正牌本校大学生，越来越少出现在食堂里。大多数时候，我见到的还是追逐吵闹的小孩，和拿着不锈钢餐盘，慢悠悠踱步的老人。冯姑娘的一番话让我有点窘迫，似乎自己正抢占年轻人的资源。

然而就在此时，手机响了，里面是老婆的信息。她说孩子在这几天还有个关键的模拟考，让我下午别这么早回去挤那30多平米的老平房。

我的窘迫随即被现实敲醒。虽然人生阶段有限定，但钱包并不会随着人生阶段共同成长。在资源并不宽裕的时代，允许人们有一个抱团取暖的地方，食堂，不就是这么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么？

本期作者｜ 吴楠

编辑｜斯小乐 梅姗姗 视觉/创意｜BOEN

摄影｜ 《风味人间》 小红书@林深见麓LuLu、@小WAN子、hyuu-)、毛裤子、复旦最菜小番茄、划水鱼、是娜娜也是辣辣、奻女子 抖音@是这个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