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地区北边有秦岭,南边有巴山,里面间有丘陵与平川。要往外面去,道路要翻山越岭,只有一条汉江河从西边的山峦里东流,所以从古代到近代,盆地里以农业为主,到六十年代之前,现代化的工业文明并没有过多地给这片土地来了影响,直到浩浩汤汤的三线建设铺开,大批的工厂从外地迁移过来,才带来工业文明的浪潮。
这些从远处而来的工厂里,航空工业〇一二基地的工厂占了一大半,汉中人见惯了架子车,突然看到了火车,载重汽车,乃至看到一架架大飞机从山沟的工厂里被制造出来,不得了,不得了,这就是工业化啊。
〇一二基地有二十多座工厂,这些规模不等的工厂,大多分布在偏远的山谷沟道里,普通人很难有机会去见识这些机械轰鸣的神秘所在。
唯独有一座工厂,它挨着城不远,出了城,往西北边的郊区,坐车骑车,甚至走路,缓缓的没多久就能走到。这座工厂规模不大不小,厂区在北边,家属区在南边,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小路连着两处。三线厂子大都以XX信箱对外,厂子跟前的老百姓,都叫它21号信箱,基地的登记表上厂名叫3307厂,厂里人则说,我们安中厂怎样怎样,这就是安中机械厂。
■ 初春的林荫徕路
安中厂的骨干,从哈尔滨120厂搬迁来此。第一批职工1969年来到汉中,彼时的厂区还是一片寂静的农田,人们安营扎寨,大大咧咧的东北话就成了小天地里的通用语言,过了没多久,从西安的其他厂子,从四川的其他厂子,来了新的工人,来了转业军人,来了招工知青,来了大学生,厂子里虽然有了天南地北的人,东北话还是官方语言。
建设者说这儿得修个什么那儿得修个什么,打了一个响指,于是厂房修起来,家属区修起来,幼儿园,小学中学,食堂,澡堂,操场,大会堂,慢慢的都有了,人们安顿下来,得了,生活吧。
■ 厂食堂
附近的农民们看着一座工厂哗啦啦拔地而起,这么大一座厂子,端的像个城市,工人阶级是老大哥,老大哥不能总吃食堂,也得在家吃菜吃肉,于是有人把第一筐蔬菜、第一刀肉带到家属区卖给厂职工,老大哥们买了菜回家炒了吃,嗯,汉中这地方的蔬菜真不错。
安中厂不是〇一二系统的主机厂,它生产一些非标准设备和配件,这家厂子千禧年之前在全国范围都很有名,搞汽车厂的人们一听到安中厂,都要竖起大拇指,安中的汽车尾板,那真是一流。那些年里,厂子因为此产品很是红火了一阵,到了后来,它和全国所有的国有企业一样,得了病,病的不轻,厂子哆嗦了,工人就得发烧打摆子,这些不说也罢。
小时候,和家人到安中厂来,有两条路可以走,大路要经过石马坡,走到八里桥公园北门那儿,往西边一拐,走过彩板门窗厂,经过一座小水库,钻进村子里,沿着厂区的围墙,过厂大门 ,再顺着小路一直朝南走,直到家属区。还有一条路,就是从城西边,过张万营村,从现在的苏景园门口开始,走去往舒家营的公路,这条路的两边,栽着笔直的水杉树,平日里水泥厂的罐车总在路上呼啸而过,掀起尘烟。
■ 厂区的围墙
妈妈带我走这条路,都是在周末,路上却没什么车,她骑着车子,我坐在车后座,小孩子的视线低,总觉着这条路好长,路边的树好高,骑着骑着,过了丁字路口,还要过铁路轧口,前面是条蜿蜒的缓坡,妈妈总说,你下车,我骑不上去,她在前面扶着车把,我在后面推,拐两个弯上了坡,从挡汽车的大栏杆下走过,就到了安中厂的家属区。
■ 出厂的慢坡
在城里生活惯了,一到厂子里,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和不同。家属区里很干净,秋天时候梧桐树叶落下,人们把树叶扫拢,堆在路边点燃,梧桐树叶慢慢燃烧起来,轻轻的烟四散,整个家属区里就弥漫着树叶烧焦的清香,这个味道让我记住了,以至于后来一闻到梧桐树叶的袅烟,就想起工厂,想起整齐的红砖家属楼。安中厂的家属区不太大,一条路把家属区分成东西两块,西边有幼儿园,粮站,家属楼是几栋三层斜顶苏式楼,二楼三楼还带着公共走道与栏杆,一座水塔站在最边上。
■ 家属楼
■ 全国一个模样的苏式楼
路东边的家属区要大一些,食堂,澡堂,灯光球场,单身楼,医务所,子校,这片儿的家属楼要新一些。我看见篮球场上空的电线,电线又吊着若干盏电灯,周末不上班的青年工人在打着篮球,球场一边还有一具好高的大铁架子,架子上方是个四方的铁皮箱子,这让人挺好奇,别人告诉我,箱子里是台大电视,好大好大的电视,到了晚上,厂里的人们坐在球场上,有人会把铁皮箱子打开,电视里就播放起电影和电视剧,妈呀,真厉害。
■ 灯光球场
安中厂总是很安静,中午到了饭点儿,吃饭的人们,闲转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发出什么嘈杂的声音。坐在球场边,时值冬天,总能看见一位穿着白背心和长裤的男人,那时他是个中年人,身姿挺拔,大家都穿着棉袄,他穿白背心,露出上身的肌肉颇为发达,皮肤不知是天生红还是冻的发红,我那时看着他,像看着一位武打片里的大侠,这位大侠似乎一点都不冷,一边走一边和旁边的人说笑打招呼,旁边人看着他也并不惊奇。大侠的形象深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总在想起他,为什么那样冷的冬天,他只穿一件白背心?后来过了很多年,我问起厂里的人,人们告诉我,这是一位气功修炼者,怪不得啊。
我的小姨妈从学校毕业,就来到安中厂,她结婚之前,一直住在单身楼。周末时她的姐姐我的妈妈,带着我来看她,姐姐问她这个那个,我就在家属区里到处瞎跑。厂里的大人问着,小孩你是谁家的呀,我说我和妈妈来看我小姨,大人恍然大悟,哦,你是汉中的呀,那时我觉得厂里的大人真奇怪,这么说,好像汉中是离厂子很远的一座城市,明明我们离的不远嘛。
小姨那时很年轻,偶尔的周末星期天早晨,她会坐着厂里班车来城里玩,到了城里,总要来我家看看我。我那时是个小卡拉米,家里大人忙,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小姨敲门,我说是谁呀,小姨答曰是我呀,小姨,我赶忙打开门,扑到小姨怀里,小姨小姨,你给我带啥吃的了?
夏天时小姨会用饭盒装着厂里发的冰棍,绿豆的,奶油的,小姨用厚厚的棉布包着饭盒,天气热,她的脸热地发红,打开棉布,打开饭盒,我急忙拿起冰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小姨你们厂的冰棍是最好吃的。冬天时,小姨带着月亮牌方便面,这种方便面是一只大塑料袋里装了七八个面饼和调料袋,不知道是厂里发的福利还是她自己买的,我从袋子里抓出面饼大嚼,小姨找来一只碗,用开水冲了调料,我一口气喝完调料汤,打个嗝儿,那是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方便面了。下午回厂的班车不等人,小姨看看时间,说她要回厂里了,我闹着不让她走,小姨就说,那我再待五分钟,我拿来闹钟,坐在小姨身边,两个人不说话,看着闹钟的秒针,转满一个圈,再转满一个圈,转完五个圈,小姨说我得走了,我总想再留下她五分钟,却总不能如愿。这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再到后来,我去安中厂就少了,听见家里大人们说起小姨,说起小姨的工厂,总是一声叹息。上了中学,身边的同学里也有了安中的同学,他们已经不在厂子校上学了,能到城里来上学的,家长的心意再明白不过,一定要好好上学,离开厂子。厂子里的工人们,能走的也走了许多,他们有的去了南方找工作,有的留在汉中,在城里找个什么事情干,这里面的辛酸往事,颇不少。刚在一中上学时,对面的巷子里开了一间理发店,不同于别家店里托尼老师的刻板印象,理发店的老板兼理发师挺腼腆斯文,店里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干干净净,墙上还挂着一把吉他。
■ 安中厂孩子的理发店
我没有在这家店理发之前,经过店门口,有时能看见理发师闲下来,抱着吉他在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大着胆子进这家店理发,生怕着了什么消费陷阱的道儿,没想到理发师只是问了问我的要求,就那么剪起头发来,他剪的颇为认真,剪好了头,我一看,挺精神,问了价钱,也是行价,付钱走人,没多和理发师说话。后来在他家剪发的人多了起来,他总是在忙,我也经常去他家剪头发,一来二去的,听着他说话带有一股子东北腔,一问,这位理发师竟然就是安中的,住在我小姨家楼上 ,我就称呼他为叔了。我这位叔,性格很平和,言谈举止没什么江湖气,他从厂里出来,去外地学了理发手艺,战战兢兢开始自己干,没想到在巷子里待住了,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手艺自不必说,每次经过他家店,只要开着门,里面的人是满的,外面还等的有人。
二十多年后,他好像没怎么变,依旧的一脸平静安和,说话不急不慢,我问他,叔你还弹吉他吗,当年的小叔现在的老叔说,还弹啊,年轻时干活挺拼,闲下来才弹,现在想弹了,就弹一会。这位老叔,是许多许多离开安中厂的劳动者里面的一位。
一切一切的故事,最终都是人的故事。
安中厂的南边,下了大坡,就是阳安铁路的一处闸口。过去的铁路闸口没有分隔开车流与行人,大多数的闸口也没有专人看守,行人远远望见火车要来了,就停下来,等火车驶过,又越过铁路走路。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午后,安中厂里午休的职工,写作业的孩子,乘凉闲转的人们,突然听见南边的铁路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这声巨响让人们惊醒,大家急忙往铁路方向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来到铁路边一看,一辆拖拉机被机车头撞出去好远,车上的人被撞飞,道口还散落着木头和刨花,人们发现,被撞飞的死伤者是厂里的一位职工,拖拉机经过闸口时不知怎么回事,车轮卡在了铁轨上,怎么推也推不出来,远处的火车响起汽笛,车厢里的一袋刨花落在铁轨上,只说赶紧跑呀,厂里这位职工还要去捡起来,就一瞬间,悲剧就发生了。
■ 曾经的铁路闸口
这位职工,六十年代本来在西安城北的红旗厂工作,红旗厂后来生产赫赫有名的斯贝发动机,七十年代,他因为家属在汉中,就从红旗厂调到了安中机械厂,因为这次事故,他的小儿子就顶了班到厂里。安中厂的人们,都记得这个夏天闷热的午后,记得那声沉闷的轰鸣,这件事情充满了偶然和选择,如果当年他不从红旗厂回到安中厂,如果那天中午拖拉机早一会或者晚一会经过闸口,如果车轮没有卡在铁轨上,如果他没有试图捡起那袋刨花,如果如果,一切的偶然,最后都汇聚在那天下午,连同他的小儿子,如果父亲不出那次事故,他也许就不会顶班来厂里,那么他人生的历程,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 封起来的铁路闸口
现在的安中厂,比以往更加宁静,留在厂里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冬天时只有在阳光好的那么一会,老年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坐着什么地方,晒晒太阳。过了冬天,春天来临,安中厂的四周已经被城市的新区包围,只有南边的坡下,还有一点农田,农田里的麦苗和油菜,绿的绿,黄的黄,有时阳安线驶过火车,呜的一声鸣笛, 还似当年。
“又是个春天,在这起风下午,回想起昨天,就好像梦一样”。
■ 又是个春天
作者 | 褒河浪人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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