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初恋嫁给村支书的那些岁月》今天开始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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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自序
王坚平

姥姥的村庄
我出生在1965年,自小住姥姥家。那是个穷乡僻壤,我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曾随大人踏着泥泞,去几里外一个小镇赶集。记忆里除锄镰锨镢,杂七杂八的日用品,集市上没象样的东西。村民尽管囊中羞涩,倒也没大买卖去做,集还是赶得起。家里宽绰的人,偶尔会去公家的饭店,给孩子捎回两个煎包,便算的上奢侈。嘴馋者则会蹲在角落里,花几角钱,吃死猪肉过瘾,让人笑谑:豁上了!也有人一路癫狂,兜里揣着五分钱,嚷去供销社里籴盐。那个“籴”字很深刻,想来让人辛酸。后来集市萧条了,大凡去赶集的人,都不是好“社员”,路口有人把守,公家人还会夺你的篮子。姥姥就给人端去十多个鸡蛋,心疼过几天,没想家里的鸡也养不成了。我也在假期里,专心去生产队里拾麦穗,争过不少工分。书里许多章节,还常在我眼前浮现。
小镇是我成人前去过最繁华的地方。姥姥村风景极好,有好多果树,山楂、杏子、李子……浓密成荫。让人最难忘的是那梨树,我在一篇散文里写道:果园是绕村的,尽数梨树最多,曲杆虬枝,树高丈余,一庹粗。冬季过后,树冠上绽出鹅黄色的嫩芽,见风飞长,不几日便绿叶茵茵,颇似浸了色的云朵。我趴在姥姥家的墙头,看那欢嘈的彩云随风游动,整个村子就像漂浮在碧波里的船。花季悄然而至,梨花给我的记忆奢华而高洁,白雪般的无处不在,透着淡淡的蜜香,弥漫着,闯进庄稼人的土屋。
在我上初中时,有次回姥姥家拿饭,突然见村子变成了秃子,树木全无,周围只留下无数硕大的树墩,我豁地发现,滋育我的村子原本丑陋而凄凉,像衣不遮体、迟暮的老人,能听到她孱弱的喘息。不久,树墩也抛了,种上了粮食。这是我至今在心里难以愈合的伤痛,姥姥的村庄破碎了,成了永恒的缺憾。前些天,村里的二姥爷来我家,我问起当年伐树的缘由,二姥爷红了眼,只是怨叹:再吃不着那么甜的香梨了!如今村子依然贫穷,老人们还对旧日毁林造田耿耿于怀,说那叫动了地气,怕不会好了!
村里人的命运,还与多年来的政治风标休戚相关。而70年代末,是新旧思维大碰撞的时期,他们带着创伤与迷茫,走进自己的土地,扶着铧犁,耕耘着苦难与希望,直至步履蹒跚,来到了新世纪的门槛。这部小说的蓝本源于1994年,我写了个叫《黑金》的中篇,五万多字,那便是我的处女作,在《青岛文学》上发表时,由于删得够狠,让我“快乐并痛着”。不久,我又写出了中篇《黑塘》,大环境还是姥姥的村庄,人物也与前者一脉相承。曾被三家杂志社的责编看中,又三度被总编亮了红灯,尘封案头。我便有些灰心,改作他文。有日我给《时代文学》编辑房先生寄去篇小说稿,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很快给我发来“伊妹儿”,抬爱几句。我便得寸进尺,将久不见天日的《黑塘》发去。没想两天便见回复:作品我极喜欢!先生功力深厚,乃民间高人!久没受人夸,脑里大为热涨,重激起我写此题材的兴趣。又猛想,好歹算在文人里混过,没个长篇,胸也挺不直。创作之初,除了使命与思考,也小有功利的成分。可挑起担子,才知是在攀坡,或说是座山,时常有释重逃遁的杂念,几乎让我半途而废。好在退却也不容易,只有硬着头皮顶着。这又让我想起,乡下人一生的两件大事,盖房与娶媳妇。盖房几乎要耗费一生的心血,有“不死也脱层皮”之说,我像急于安身的穷汉,房子造成,看着蹩脚。而我却死要面子,糟屋岂能招来漂亮媳妇,只好费神耗力地拼命打磨,不放过任何边角,几处还动过“地基”,就吃足了苦头,以致今生绝了再做长篇的妄想。安顿之后,唯一的念头就是:写本好书!原来老实人是最虚荣不得的,遭过惩罚方有几分清醒。

重要的是,我太想写姥姥的村庄了!这些年,她是我写作的母体与源泉。我熟悉农民,深爱农民,怜悯农民。80年代中期,我就职于一家国有大企业,做过十五年的厂办主任。期间我创作过不少反映工人生活的小说,如中篇《苦猷》、《违规操作》等,可远不及写农民得心应手和出彩。我深信,童年的烙印会随着岁月的流逝继承和放大,我的根仍深植于那片黑土,骨血里还弥漫着泥味,浓郁的恋农情结越加像窖藏的陈酿,缠绵醇厚,不饮自醉。月儿与金子,还有黄麻子、山虎、福祥他们,就像是姥姥家的邻居与亲人,是尘世的创造者,也是尘世的牺牲品,乃人的悲哀。秋这个人物着墨不多,却倾注了我情感,他活在社会底层,一生坎坷,磨难泯灭不了对生活的渴望。但农村生存环境、家族政治、邪恶势力、世俗偏见之类,时时都在侵吞着这些弱势群体。我曾把秋这个人物抽出来,加了《春花秋雨》的题目,发表在2001年末期的《山东文学》上,博了不少人的同情与感慨。花儿与荻儿是我理想中的两个人物,年少多舛,带着惨痛跟命运抗争,却最终没能突出世俗的樊笼。
姥姥村的水原本是清冽的,芦苇青葱,一望无际,是我童年的乐园。然而,那些芦苇与水塘的遭遇,也和当年那满疃的果树一样,早不复存在,甚至连棵荻草都没有了,令我震惊之后,满脑子都是悲哀、惶恐与困惑,既而是愤怒。这个村庄天天在变,却天天在失去着什么?假若说那林木是姥姥村的脸面,那古塘、那芦苇便是姥姥村的肌体与生命,是村庄的特征和根基,会永远蓄在我记忆里。我只当它们仍然还在,不过还是渐渐换了模样,等着它们的是另种毁灭。
于是,泡一杯热茶,端坐到键盘前,得得声沉缓地响起,敲打着我的脑鼓:
河洼村地凹,依山傍水,寄住着几十户人家。这地方不养人,山也叫山,西北方两蘑酱黄色的馒头石,又瘪又秃像老翁的疮头。水盛,蜿蜒的土坡下莽莽郁郁,生着一塘芦苇。这苇儿不成才,纤细,溜人肩高,编不成席,烧掉又可惜,白糟践了百十亩好地。令河洼人恼得是,养着苇草的那泓浅浅的荒水,五冬历夏不涸。里面滋蔓着蛤蟆葱、臭蒲、藻菜和无名的水草,乱哄哄地缠绵在瘦苇丛里……

第一章 野芦苇
1 金子与月儿
金子是铁匠之后。铁匠临终,把尚未成年的儿子叫到近前,尽管两间土茅屋连讨饭的也绕着走,见爹蜡黄的脸上挂了肃穆和神秘,金子赶紧把门掩上,屋里黑洞洞的,窗棂透进几道惨淡的光,照在老人干柴般的手上……
金子认得那是只镯子,澄黄、乌亮。镯子滑落到地上,声音厚重,带走了爹的最后一丝气息。金子没哭,爹说过,庄户人要哭,就甭过日子了。庄户男人更哭不得,哪怕你是三根筋擎着个头,也是家里的柱子。哭是女人的事,可家里没女人,金子感觉自己是石缝里蹦出来的,自小,连娘的一点影子也不记得了。
他成了土茅屋的主人。镯子用棉布包好,塞进窗上的黑洞里。渐渐地,饿肚子的滋味昼夜相随,成了他日子里的一部分,忘了爹说的镯子是达官贵人之物,只记得家传的宝物是卖不得的,只要天有三光,人能繁息,镯子就得往下传。
金子好养,清汤寡水长到二十,身子铁板般结实,夏天不穿布衫,胸前两墩子肉丰厚,拍拍,一颤一颤的。那是个火红的年代,春种秋收,地里的活他样样干得来,队里给他最高的分。白天一身汗,傍晚,到门前的大苇塘里冲个凉,回屋把自己撂到土炕上,翻烂了那本打鬼子的小人书,不咸不淡地消挨着日子,只是夜里寂寞地睡不着,头皮底下印着一个叫月儿的闺女。月儿在后街住,自小头发疏黄,脸也不白净,没想几年竟出落得眼亮如涧泉,发黑如湾底的稠泥。有天金子拐出胡同,月儿就站在当口冲他笑。他受不住,感到那眼突突地燎人。咯咯咯……她越发笑得满脸彤红。这清亮的笑激起了他的胆,敢用眼睛照了她一遭儿。那是个让凡人生出欲念的肉身,秀脸细腰,两条粗辫子又黑又长,在风里悠荡。他从未像看画那样去端量一个姑娘,心在耳畔爆响。“看你人高马大,舌头没长全!”她说着绕身溜过,撇下一串畅笑在巷里飘。
秋上收成好,地瓜刨了分在田里,这些沉物闺女推容易屈身,不等出阁就松了胯。月儿娘俩过日子,粮少,金子在小推车上加了个扁篓,顺脚给捎到月儿门口。金子抓着那篓地瓜,轻如端盘,臂上滚圆的肉疙瘩在动,像雏鸡破壳似的。秋日的艳阳懒散着,碎光从树桠里落下,弄得他身上斑斑点点。月儿看得出了神,黑眼珠里发了苗子。金子不傻,只是心里没底,花样的闺女是天降的福,两间土茅屋怕养不住她。心一冷,眼如潮炭燃不起来,话也不吭就走了。打那,金子就成宿熬夜,挺不住就半夜爬起来,到大塘边上疯跑。芦苇黑森森的,秋上多雨,洼地聚了水,白蒙蒙地没了边沿。村里人都说,大苇塘自古好招风流事,这些天里,人们都惊恐地声扬,深夜里有鬼魂在里头闹,撕肺裂腹地干嗥。
深秋。村里的男孩吃罢晚饭,又到场院里捉迷藏去了,女人们都在家做针线活。金子两眼赤红,白天村支书郭老大说,村里要搞宣传栏,一人写一首文,招了一肚子烦,他认得字还不够手捧的,写那玩意儿比推车还难。空瞅着斜天,一弯弦月显了形,肚里的烦就发了酵,摸起了块土坷拉,抛向了湾沿那条发情的黑狗,引来几声凄怒的吠叫。
“狗儿”他眼前起了闪,夜不再往黑里延伸一般,月儿婷婷地走来。“狗儿通人性,又没惹你!”她扳着脸,厉声厉色,像叱责生人。
黑狗瞪起鬼光的眼,围着金子转圈,疑惑地瞅着眼前的汉子,生怕他伤了俊俏的女主人。
“我不知……你家的狗!”他记起来了,帮她家收秋粮时,这生灵确在腚后摇尾巴来着。单打了月儿家的狗,自她不吝惜地灌了他两眼辣火,她家的梧桐树落叶都沾了仙气,他偷着拣回几片压在枕下,夜里敷在脸上,梦里能跟月儿拉上话。狗是她家的,他脑梗子僵直,舌头缩进喉里。
“咯咯……得罪它甭进门了!”月儿又忍不住笑起来,连空气里都有了韵意,土茅屋前清爽透心。门旁,有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比这村子还老,树冠半裸了,黄叶不停地凋谢,而根部衍生的枝条,还在赶在冬前抽芽。芦花正旺,在月光下像缕缕白烟,神话般地四处飘逸,弄痒了人的脸,还挂到月儿的黑睫毛上。月儿爱笑,那随着话隙的咯咯声,犹如掠空的燕子轻捷而过,金子插不上话也不觉口拙。月儿诡谲地溜到门旁,金子竖着,两只大手不住地搓揉,像脱麦皮,嘴蠕动着,不敢说让月儿到家里坐,尽管心里很想。心与嘴打架的当口,吱吆一声,土茅屋的门开了,月儿迈进一只脚,回头剜金子一眼,像在说,你这憨子!这又不是俺家,还反过来请你进不成?这一霎,金子真是傻到家了,明知这是个生故事的夜,脑里却总慢半拍,愣把自己当了局外人。月儿恨不得回去敲他的脊梁,小声冲黑狗嗔骂:“还不回家去!你这光长身子不长心的……”黑狗嗅了嗅了金子,猜忌着离去。金子这才醒过三分,躲在月儿后面慌兮兮的,步都迈不匀了。黑影里,金子忘了放火柴的地方,手几次摸到月儿腿上,吓得连连打缩,还不争气地喘了起来。找着了火柴,划断了几根才点起了油灯,月儿抿住嘴,气也重了,她看见金子头上渗出密麻一层细汗。屋里阴潮,壁上的伟人慈祥地冲两人笑。月儿头一回进男人屋,连土墙上的蜂窝也觉妙。炕上凌乱着,席子碎了边。她不嫌人,抬脚斜坐到炕沿上。金子疚得脊梁沟瓦凉,木讷得啥话也寻不出。
“你真能凑合!”她悠闲悠哉,露出没脱净的娃子气。炕上的铺盖几年没拆洗了,露了絮的被头连了粗拙的线,她捏了捏,棉硬得结了块。炕窝里的霉潮气,掺有庄稼汉身上的苦味。枕头是块木墩子,边上压着几片浅黄的梧桐叶,有些碎成了烟样的末子。她左思右想解不开谜,金子心怯,憋粗了脖子,涨红了脸,害病发烧一般。月儿鬼精,村里净是槐树榆树柳树,就她家孤零地竖着棵梧桐,想到这她就沸了血,眼眶子里在颤柔的灯光下闪烁,溢出一泓秋水。金子腔内生津,舌根子里像酿了酒。
“对了,早上碰了福祥在湾边夹雀儿,要明晚轧我伙去北屯看电影!”月儿嫌福祥是夹生的料,队里在地头上排戏,他能把写在鼓面上的词念混了,半圈子的人都笑酸了腮,他脸都不红。
“你应了?”金子慌得心跳错了点。福祥长得有棱有角,要不咋能扮角儿?更不能比的是,福祥是党员,家住的是瓦房。见他丢了魂,月儿捶了他的胸,骂他少心眼。金子半晌才转过弯来,愚笨地抓过她的手,生怕融化了似地捧着,稍会儿,手心里就冒了热汗。月儿随他,只顾心里麻,体味着初次被男人作弄的快活,脸颊滚烫起来,体内似有热光往外烘照。她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托生成一只懒猫一样,轻轻地触了触他唇边的绒毛,呢喃地说:“你亲俺的嘴吧,俺就是您的人了!”

金子心里嗖地一闪,想去亲,却胆虚,不敢看她缱绻的黑眸子。月儿说出这句话,自觉身子都红成了火炭了,又看金子那懵样,像让她给烤晕了似的。金子一手抓着炕沿,胸里的扑腾声让他站不稳,他心在给自己提醒,今生死也要对住她:“月儿,我要下力挣工分,春上撮坯翻动屋。月儿,等你成了我屋里人,我再亲!”望着炕边这朝思暮想的闺女,将会变成自己的媳妇,从未亮堂过的黑屋,蓦地像腾起一团紫光,耀得他睁不开眼。如梦的一刹那,他瞅了眼窗上土洞,猛记起里边的宝物来,纵身跳上炕,手伸进盘满灰网的穴子,鼓捣着。镯子贴实地坠到席上。她吓了一跳,不信穷种会有这玩意儿。
“这是俺祖上传的,娘葬时短了棺木硬是没卖。金的!上面雕着花纹儿,识货的才认得是哪朝的。月儿,能戴在你的腕上,爹没白养我!”他扯过她的手就往上套,谁料镯子箍在那柔嫩的指根上,硬是捋不进去,急得他手分不开丫。月儿心里痴笑,看这憨子的懵相。等他大了头,她手筋一松,镯子顺当地滑到腴润的腕上,明晃晃的,沉得坠臂,宛若生来俱有般的配看。月儿见过叫做金的物件,直觉这东西烙人,挪了方寸,皮上没啥两样,就暗骂自己是个丫环坯子,怕命里担不起宝来。
夜深了,月儿跳下炕头,伸手去摸才坐的地方,上面暖烘烘的,就勾起她的贪恋。临出门,月儿又把两手伸过去让他摸,在他又有了激情的时候,她挣脱开,低声娇念:“有你够的那天!”走出土茅屋,镰月挑在门前的老榆树稍上,身边弥漫着沁人的霜气,繁星播撒在瓦蓝的当空,清晰而旷远。她忽地想起,郭老大让写文的事,回头笑吟吟地说:“文儿不难,郭老大也只识个姓,诌几句就蒙住他了!”
金子喜上眉梢,记起昨黑里做了个梦,梦见月儿家的梧桐树上,开了紫云一样的花。肯定是得助贵人,才有这美梦成真的妙事。他嘿嘿笑了几声:“你先说说,怪闷人的!”
月儿遇事不羞,稍一思忖便说:“镯子像那弯弯的月,月儿是你金子的心!这是首诗,啥叫诗你懂不?‘红军不怕远征难’就是!咯咯……不过这往上交不得,留给你夜里当点心嚼的!”
金子心里咂着,又是一夜没合眼,天还没亮就骨碌爬起来,昨夜的事像梦里一样。
2 秋、霜和郭老大
月儿与金子要好,让秋看在眼里。秋是个光棍,在队里当饲养员。他五十来岁,黑脸膛,塌鼻子,抠眼,看人聚着寒光。他生性孤僻,寡言,成年穿件黑色布衫,村里人戏称,秋要是夜里往黑影里一站,不声不响的,满庄的人也难找到。秋填饱肚子,喂罢牲口,就鬼魂似地在村边上游荡。他看不得年轻人快活,躲在苇丛后,几个时辰不动,仰望那轮裹着烟云的残月,想起一个女人和一些往事。

女人叫霜,年轻时长得抢眼,眸子那个欢嘈啊,跟塘里的黑鲢子似的。秋那时壮的像牛,他扛着犁头,给大户黄抓子家耕地,霜带钩的眼就牵走了他的魂。有天黄昏,霜挑着草坨子回家,秋猛地从苇塘里跳出来,吓得霜将草坨子撂到地上。秋说,往后你把草凉在地头,傍黑我给你挑。霜斜了他眼说,你做梦吧,心还不小,穷得连一绺儿地也没有。秋家祖辈没地,十岁那年春天,娘出门讨饭,一去未归,村里人都说,她是跟野男人跑了。不久,爹就染病,撒手人寰。秋忘不掉爹最后那句话,俺想你娘,她肯定没跑,是饿死在外头了。家里要有二分地,你娘就死不了,爹也不会撇下你!秋听了霜的话,毫不含糊,把衣襟往上一掀,露出又黑又厚的胸肌,又拍了拍树桩子粗的腿根子,像是里头藏着个钱庄,叫了声俺的霜啊!说你看清了,咱不缺地,都在身上存着。霜脸透红晕,宛如在那里看到了绿油油的庄稼,说那更不能便宜了你,不光挑草,连割也是你的事!还娇羞地倚在草坨子上。秋一阵懵醉,直想抱起那团白嫩的肉蛋,冲进苇地里去。那时芦花飞舞,大塘里不缺干净地方,扑倒了枯苇就是炕啊!秋想,我当时傻呀,要是咬咬牙,不去顾及别的,强抱起她,进也就进了。她要拦也拦不住啊!……
就在两人慌促的当口,忽听苇涛远去的地方有几声枪响,霎后还听到了凌乱的马蹄声。三个当兵的如从天降,秋戒备地挑起霜的草坨子,悄悄扯了把她的后襟。霜并不害怕,她认得当兵的那身衣裳,是“国军”。
“国军”骑在马上,围着两人转着圈子,一个疤瘌眼咽了口沫,说这河洼村不大,还尽出美人,一个个,闭花羞鱼。霜挥起镰把,朝马屁股上敲着,说啥鱼不鱼,你去黄抓子家,鸡也有!年长的“国军”横了她眼,问,看没看见一个瘸子?两人摇摇头,刚才幸福那阵,十个瘸子也看不着。“国军”骂咧咧地去了村里,说找黄抓子要人,搜个狗娘养的。秋不喜欢“国军”,秋后薄地里收了苞米,八斗交了黄抓子的地租,两斗纳了捐,剩下那半瓮还让“国军”挖走了一口袋。看着那身穿戴,秋就没了幸福的心情。
救……苇湾里透过一丝孱弱的哀叫,蟋蟀似的,就在秋欲抱霜去的地方。秋放下挑子,胆怯地往里打探,霜紧拽着他的胳臂,怕他让狼叼走了一般。秋心一热,捋了把霜好看的刘海,愧疚地冲苇塘里喊,对不住了,不是俺不救,村里有兵哩,枪子不长眼啊!里头又蔫蔫地道,我报答你!瞬间便被芦苇的厮磨声淹没了。像郭老大!霜说。两人战战兢兢,向前拨开苇棵,不是郭老大是谁?他头斜耷着,湿地上聚了一滩血。郭老大眼睁开一条缝,说你把我背到北屯去!北屯离这四里路,住着八路。郭老大啥时当的八路,秋和霜都不知道,只看他常去北屯卖湾鱼。
郭老大是条汉子,那年夏天,炮楼里住着六个日本兵,热得难受,扎进塘里洗澡。郭老大从芦苇里钻出来,偷走了岸上的衣服,回头又抱走了长枪。日本人气疯了,腰系苇草,如远古的野人,挨家搜查。只是手里没有家伙,连狗都敢冲他们呲牙,让几个爷们出尽了洋相,露着白光光的身子,空手回到炮楼,挨了军曹的鞭挞,又被调防到了前线,当炮灰去了。这件事后来屡被文人编纂,进了本县的革命史,白纸黑字,流传甚广,郭老大就成了传奇人物,其大名无人不晓。
秋背起郭老大时,岸上有了人的嘈杂声,霜慌了,说黄抓子带人来了,他的枪法准啊!甩手能击落天上的鹰。秋腿也哆嗦了,盯着霜说,人都背在身上了,放下他就没命了,咱日后也遭人耻笑。只要去北屯,俺秋的脑袋喂他的枪就是了!黄抓子喜欢“国军”,还娶了“国军”的妹妹做妾。有他做保长,村里没人敢跟北屯的人来往。秋听到黄抓子的公鸭嗓在喊,落在这地界,鹞子也别想飞走!秋让霜绕道回家,霜说我跟着你。趟过一汪秋水,天就黑了。水钻心地凉,秋爬上岸就瘫倒了,去北屯要过两道沟,狗日的黄抓子点着火把,四处游弋,有一团火幽灵似地朝这边荡过,郭老大昏迷着,臂弯嵌住秋的脖颈。望着火光,筋疲力尽的秋紧喘了几口气,又想起那袋被挖走的苞米,就硬撑着下了沟底。
翻过一个土丘,秋的腿软得像抽走了骨头,死也起不来了。霜说,我背他会儿,就欠下身。秋跟在后面,蓦地看清,那狗日的郭老大一点不昏,蚂蝗似的,吸附在霜那圆润的背上。借着天上的暗光,秋又见霜的身子湿漉漉的,很显轮廓。狗日的郭老大,手还拢在她的胸前,那是俺还没曾动过的地方啊!那子弹落错了地方,真该飞到他的手上。秋忍不住,扯着郭老大的胳臂拽了拽,狗日的那手像婴孩的嘴,一下又按在霜的肉鼓上。操他的!秋骂着,要不是那该死的“国军”和黄抓子,谁吃这亏!
郭老大伤愈不久,“国军”就完了,黄抓子也给镇压了,一枪毙命,横尸在大塘里,妾给他留下了个麻脸根苗,也悬了梁。后来郭老大就成了村支书。有日,他给秋送来一件棉大衣。秋满心欢喜,稀罕能有件这玩意儿,冬天出门身上像裹了层被,再大的风雪也不怕。他推让着,说我就那点儿贡献,你还记在心上。郭老大满脸严肃,说你有种哩,将来写史书,不能掉了你。秋听了有些飘飘然,道书不书的你看着办,黄抓子留下的房子多,能不能分给我两间,也好与霜有个窝住。郭老大牙痛似地吸了口气,眼也不眨地说,分你房子成,霜不能嫁你,组织上同意了我跟她的婚事。秋遭了霹雳,把棉大衣扔到地上,想去揪郭老大了领子,可没敢动,只是指头点着他的鼻子问,你说霜?郭老大点点头,低声说,我也是没法子,身子坏了,要人照顾,组织上看霜也是个苦命人,让人信得着,就这么定了。秋嘴翕动着,眼里的郭老大猛地变了,不敢让人认识。你就……是这样报答俺?秋问。我会报答你!郭老大眼怯了,说罢走了。秋就地蹦了三个高,急匆匆地就去找霜。霜也哭成了泪人,说谁也得听组织的。秋终于明白,横竖就这样了,谁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就拉着霜的胳膊说,我不能空打一竿子枣,你得让我留点记号。霜应了。秋做了回男人。霜说,往后俺家的门给你留着,你馋了就来。秋翻了脸,骂你真骚,这辈子能养满庄的汉子。霜走了,心说你骂得好,我再也不欠你的了,霜就成了郭老大的女人。说话几十年没了,秋不知为啥,又翻起这陈芝麻烂谷子,只想再等不上多少年,这辈子就算完了。

郭老大没文化。那年他娶了村里最俊的闺女霜,成亲时,县长把自己揣了多年的宝贝怀表给了他,还叮咛他多学点字。怀表不长时间就坏了,其实这不重要,郭老大压根就不识上面的数,可他成天揣着,时常在人堆里掏出来,迷着眼看上半天说:“好吃饭了!”大伙就呼隆着散去。有一天,县里的大官要来村里视察,说好十点到,左等右盼就是不见踪影。有人焦急地问郭老大:“几点了?”郭老大支吾着:“大针朝上了呢!”大伙哄笑,他掏表的架势就不再唬人。
郭老大忙里偷闲,学了些字,可总闹笑话。一次,他在村民大会上传达文件,是不过夜的那种,他驴嘴能诌马腚上去,罗里罗嗦,就扯到解放台湾上去了。黄海生当过兵,还以为就是明天的事,嘀咕道,是不是该去支前?村里的后生不甘落后,纷纷请缨,要上疆场。山虎长了个心眼,怕是郭老大又跑了舌头,就问:“是老人家说的!”郭老大干咳着,没想村民觉悟这般高,急着要去拯救那边受苦大众,忙收场说:“俺是按老人家思想……推断的!”满场人没敢笑,心释重负,又去听郭老大念那红头文件。上面写着:部队官兵手捧伟大领袖送来的珍贵礼物——芒果。郭老大嘴拌磕着,将那破折号读成了一,然后怎么也找不到二,就有些生气,抱怨:“没有二,哪来的一?”就查是谁送来的,想必那“二”也是桩东西,被谁偷吃了似的。
郭老大跟组织毫无二心。春上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带头将自家的十几箱蜜蜂沉进了苇塘。霜心痛地夜里睡不着,他就给她讲道理,说着说着,霜就觉得他气有点不畅,手悄悄在他鼻边一摸,竟抓把热泪。霜说你也痛?郭老大呜咽着,说俺这是幸福的。不久,郭老大的老娘病故,郭老大很悲伤,按老规矩扎了纸马。晚上给娘“指路”,他站到凳子上,本该大喊:“娘,上西南……”然后燃起纸马,后人一齐跪地嚎啕。这节骨眼上,在村里驻点的老柴一把将他扯下:“你是支书!不能带头搞迷信!”郭老大难为的要死,万事具备,只差这道关口,娘就进不了阴曹地府。老柴目光犀利,要看郭老大如何收场。郭老大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咬紧了牙,一点没含糊,亲自点上纸马,望着腾空的火灰,高喊一声:“娘啊——您就沿着康庄大道走吧!”
这一年,霜也入了党,进了村支部。
郭老大的儿子郭大宝,跟老子一样英武。郭大宝长到十八岁,心里不安分,想去当兵。郭老大夜里睡不着,就用腿蹬醒了霜说:“咱俩研究研究,大宝参军的事,你同意不?”霜惺忪着:“光咱俩商量怕不合适!”郭老大说:“你连章程也不懂,上面说,支部有二至三人同意就成!”黑屋里很庄严,霜披衣坐起来。郭老大嘿嘿道:“革命好处大哩,研究事不碍……”说着就将霜按下,翻身骑上去。霜心思还在儿子身上,道:“这小子脑子活络,要当了兵,能混个官哩!”郭老大腰上隐隐作痛,忙了身汗,喘道:“你思想有问题哩,甭光想当官……”霜嫌热,也嫌他蔫,说:“反正我同意,部队上出人,能见大世面!”郭老大哼哧着,不忙表态。霜急了,说:“你还研究不研究?没个完了?”郭老大还在兴头上,换了个姿势说:“这又不是个小事,俺脑子也没闲着,啥事都讲求个配合哩,你能不能待会再发言?没个纪律!”天傍明,两口子筋疲力尽,就通过了儿子参军的事。
秋的远房侄子也想当兵,没了名额,他仗着酒劲,跑到郭老大家,非要看那章程。郭老大让了秋个坐,霜还讪讪地端过烟盒子,说:“你大哥还能跟你打诳语?”秋差点说:“人都诳走了,啥屌大哥!”郭老大从抽屉里翻出了个本子,指着后面一条让秋看:凡2/3以上的人同意方有效。秋不识字,却认得上头的数码,就给唬住了。霜看过一惊,奚落郭老大:“这叫三分之二,你懂不?”郭老大傻了,说这叫啥害人写法?就把兵额让了出来。秋觉着郭老大除了抢走了霜,还算公道。
村里穷得厉害,脸都成了土色。天都凉了,孩童大多光着屁股,郭老大在老屋里翻动着,找出几件日本人的衣裳,让霜裁开,做成了裤衩,吆喝一家领一条。孩子们有了穿的,就异常兴奋,浩浩荡荡排着队,手持木棍,学日本人进村。这情景恰好撞进老柴的眼里,他朝自己的头上拍了一掌,说声坏了!事后村里人才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的事件,毁了郭老大的前程,要不,郭老大就到公社里当脱产干部去了。
3 黄麻子
黄麻子是黄抓子的根苗,村里人都说,不愧是他爹的种,你瞧那眉眼,再看那骨架,从头到脚,整个是从他老子身上剥下来的,连看人的架势都像。
郭老大收留他做了养子,就指望他黑根开出红花来。黄麻子不知趣,长到十岁那年,硬把铺盖背回自家的老屋,要单过。霜嫌人面上不好看,怪罪道:“爹娘没格外待你,大宝吃啥你吃啥,你跟大宝做一件衣裳,你先穿新!”黄麻子卷着舌头,生涩地叫了声娘:“咱就是再亲,也有个分家的时候,再说,村里也不会让俺饿着!”郭老大暗里嘀咕,这孩子纯了个人精,要是贫下中农的骨血,肯定是个人物。郭老大依了他,村里按半个人给他分粮。后来,村里有了学屋,总共六个孩子,围着旧时黄抓子家的八仙桌上,哇啦着跟老刘头念字。老刘头早年办过私塾,教过黄抓子。他看黄麻子的时候,眼前常浮现某种幻觉,想起那些远逝的岁月。老刘头惊叹,都吃瓜干喝凉水,这小子比他爹还聪明,宛如比人家多生了个脑袋,真是一个麻子一个心眼呀!麦假里,黄麻子除了下地拾麦穗,闲暇时,还踩着木凳,将扫盲图描在人家的屋墙上,画啥像啥。画牲口的时候,他拿不准,就钻进村里的马厩,对着驴头牛尾在地上描,还对看眼的人说,这叫写生。福祥爱耍贫嘴,说画畜生哪有大闺女来劲,咋不来个写人?说罢还瞅了眼月儿,淫笑。

黄麻子长大了,脸上的浅坑倒显几分英气,不像是庄户地里的后生。有年他去县城卖完猪,进书店揭红纸,要自己回家写对联。闲逛时,抄起架上的一本书翻着,眼倏地直了,里头竟有光屁股的女人,胸口通通乱跳,手害烫似的扔下,瞧左右无人,又偷偷拣起来。他看那裸女眼熟,像村里的寡妇赶雁。赶雁未曾生娃就死了男人,亡夫是郭老大的本家侄子,猛一看,还像个黄花闺女,就惹得门前不清净,常有好事的光棍走动。黄海生虽有家室,有人看见,也多次攀在赶雁家的墙头,往里张望,将墙顶的草都弄秃了。赶雁谁也不动心,有人说,她心高着呢,凭那俊模样,还拿自己当闺女使哩。黄麻子根子黑,偏到了冲动的年代,队上逢上累活,赶雁不撵趟,总落在人家的后头,黄麻子就讨她的近乎,顺手帮她三镰头两锄把,还拿眼瞄她的胸,不由艳羡赶雁会长,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姿色丝毫不比月儿差,是朵晚开的芍药花,持久不会凋谢,透着老辣的香。画册里的裸女皮肤光洁,两粒乳头上挺着,黄麻子觉得,那真像是照赶雁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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