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帆》后记｜太空神秘主义——致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未来

本文为小说《天帆》后记

太空神秘主义

——致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未来

作者 / 江波

太空神秘主义，我想用这个词来描述当下的科学时代人类对待外星人的态度。

科学的光照亮人间，神的光便消失了。然而人们依旧期待着某种神秘的事物，某种至高力量，某种绝对真理。

外星人正好符合这种期待。

费米发问：“他们在哪里？”

如果宇宙的年龄真的有一百四十亿年，而太空中有着无数适宜生命生存的星球，那么就应该有某些外星人早早地完成了科技演化，成为星际物种。他们早该降临地球。然而，地球上并没有找到任何外星人的痕迹，所有冠以外星人名头的痕迹，不是造假就是误解。

所以，他们究竟在哪里？

这个被称为“费米悖论”的科学问题，有许多可能的答案，最可靠的有两个。

第一种可能，物理限制让星际旅行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光速是宇宙的极限，而人类的极限更低，目前飞得最远的飞行器“旅行者一号”，抵达太阳系边缘的速度大约是每秒十七公里，对于人类的飞行器来说这是个很快的速度，但在太空中实在不值一提，作为对比，地球的公转速度是每秒三十公里。到达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系比邻星，大约要飞4.22光年，换算成公里数是一个天文数字，四十万亿公里。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所需要的时间，超出了生命体能够承受的范畴，成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从宇宙的尺度来说，人类是生活在太阳系中的微生物，很可能其他智慧生命也是如此。就像一颗被封闭在星系泡泡之中的尘埃，无力逃脱。

我认为这是费米悖论所有可能的答案中，正确概率最高的一个。它的假设最简单，无须借助其他任何假设，就能回答费米悖论。

然而这却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图景。银河系中大约有三千亿颗恒星，太阳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颗而已，人类却连跨出太阳系都无比艰难，更不要说畅游银河。而银河之外，还有无数的星系，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如一团轻柔的羽毛，在这个超星系团中，银河只是羽毛末梢的一点微尘。人类相对地球是微尘，地球相对太阳是微尘，太阳相对银河是微尘，银河相对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是微尘。如果真的任何智慧生命都无法脱离自己存身的星系，那么宇宙这种安排真的太残酷了点儿……

但愿这个答案并不是真相，但愿。

第二种可能，是智慧生命的发展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么普遍，或许人类文明就是银河中最先进的那一个，或最先进的那么几个之一。这样一来，这些银河系先进文明都还没有发展到足够的技术文明高度，都还需要漫长的发展才能彼此接触。

这就需要解释为什么技术文明没有那么普遍。地球上的生命演化了四十亿年，才有今天人类的技术文明。这么长久的时间，可能已经是运气极佳的结果，如果演化之树稍有偏差，或许今天的地球上就不会有技术文明出现。

这当然不是定论，但一些关键节点或许是极小概率事件。我们可以看一看有哪些关键节点。

这里比较简单的方式是参考德雷克方程。

德雷克方程有七个系数，如下：

银河内恒星数目

恒星带有行星系的比例（并不是所有恒星都带有行星系）

行星系中类地星球出现的概率

类地星球上出现生命的概率

生命演化形成智慧生命出现的概率

智慧生命发展出拥有无线电通信技术的概率

文明持续时间占星球生命周期的比例

这七个系数中，前三个可经过观察得来，可以认为是一个近似常数。不确定的是后四个参数，考虑的是生命演化和文明演化过程。

我们先来看生命演化。

在类地星球上出现生命是一个大概率事件，生命可能到处都是。这里的生命，指的是类似于细菌的微小生物。生命是伴随着地质运动出现的，是物理化学法则的必然结果。这个观点还没有被完全证明，但我对于在实验室中重现生命起源抱有乐观的态度。

从类似于细菌的微小生物演化为智慧生命的概率并不高，我个人倾向于极低。

生命要演化为智慧生命，这个星球的生存条件不能太过于恶劣，也不能一成不变。条件太过恶劣的星球上，生命无法存活，即便起源也会很快消失。像水星、金星这样的环境，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火星上的生命很可能经历了最初的起源之后就因为环境的恶化而消失。至于说环境的变化，主要是影响演化的速度和方向，从长期来看，没有任何一颗星球的环境是永远不变的，但如果这个环境变化的节奏过于缓慢，那么智慧生命的诞生就要被无限期向后推延。想象一下，如果地球上的雪球时期一直延续，地球上的生命一直以细菌的形态缓慢演化，今天可能也就没有各种大型动物存在，更谈不上智慧生命。所以，有限变化的环境才能促进生物演化。（地球上发生过五次生物大灭绝，然而这些生物大灭绝仍旧属于有限变化的范畴，并没有急剧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什么叫恶化到无法收拾的情形？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有一颗比较大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岩浆大量涌出，海洋蒸发，地球表面恢复到原始状态，成为一颗火球。这样的毁灭性撞击在宇宙尺度上不过是一个小事件，但足以彻底摧毁所有生命。或者像金星一样，剧烈的温室效应让星球表面的温度达到二三百度，变得彻底不适合生存。）

参考地球的生命演化，最为惊险的一个跳跃是从细菌类型的生命演化为真核细胞生命，这是一次共生，是个偶然性很强的过程。很难说是否在别的星球上也会发生。

生命普遍存在，智慧生命却极其罕见。这是我的第一个结论。

智慧生命是否能发展出类似于人类的文明，发展出无线电技术？这个概率也比较小，但可能比从细菌演化到智慧生命的概率要大些。

智慧生命在地球上普遍存在，但发展出文明的仅仅只有人类。当然这里可能存在一种误会，因为人类通过竞争消灭了和自身同生态位的其他物种，甚至其他人科人属动物，比如尼安德特人。也许如果没有人类存在，尼安德特人也可以发展出文明，只不过要滞后几万年。

最后是文明持续周期，对这个问题我们无法作答。自从工业革命以来，地球上的所有文明都被关联在一起，形成一个技术文明。这个文明能持续多久？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一个样本量实在太小了，何况我们还身在其中。所以对这个问题，我们只能假设。

乐观点可以认为，我们的这个文明能延续到太阳熄灭的那一天。这近似于技术文明一旦产生，就不可毁灭。

悲观点大概会认为，未来的世界大战会毁灭一切，那么这个时间不会超过千年，或者人类仍旧无力抵抗环境的剧烈变化，落到和恐龙类似的命运，这个时间就是百万年起步。

考察德雷克方程中与生命演化和文明演化有关的四个因素，可以看到其中至少有两个，一个概率极低，一个概率较低。那么整体上，人类在银河中就不会有太多的同类。

甚至也不能排除，人类恰好就是技术最发达的那个文明，人类尚且无法跨越茫茫星海，其他智慧生命也只能望着天空幻想。这种假说被称为长子说。不能完全排除它的可能性，但对于今天的我们，也只是一个聊胜于无的安慰。如果人类就是银河间最先进的技术文明，那么人类距离星际旅行有多遥远，外星人降临地球也就有多遥远。任何对太空探索抱着理性态度的人，都会承认，这件事遥遥无期。

但这至少保留了我们有朝一日成为星际种族的可能，相对于永远被困在太阳系中的宿命，好了太多。

无论是被困在星系瓶子里，还是技术不够先进，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这两种情况无甚区别，望向茫茫太空，我们不会看到任何外星人存在的痕迹。这时，有没有外星人，就成了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也就产生了太空神秘主义这个科幻流派。

太空神秘主义是太空浪漫主义的孪生兄弟。太空浪漫主义的作品，会夸大人类的力量，无限乐观；太空神秘主义的作品中，则会让人类匍匐在外星文明脚下，成为卑微的存在。当人类借助技术的发展高歌猛进，不断创造奇迹，浪漫主义就会大行其道；当人类遭遇技术的瓶颈，无法突破，内耗加剧，神秘主义就会占据主导。

两位以硬科幻著称的大师，阿瑟·克拉克和卡尔·萨根，在他们的作品中都体现出太空神秘主义的思想。这不是一种偶然。原因在于，阿瑟·克拉克和卡尔·萨根，都是距离真正的太空探索活动极近的人，对于太空探索的局限，他们的认识比常人更为深刻。深知无法借助现有的理论框架进行任何有效的星际旅行，也看不到任何技术突破的可能，然而他们又对于宇宙有着深刻的眷念。宇宙星海庞大如斯，奥妙如斯，如果人类连太阳系的门槛都跨不出去，岂不是太可怜了？

如果既要承认现实，又不想放弃希望，唯一的路径，就是走向神秘主义，期望存在着超越了地球技术水准的外星人能够自由穿梭于宇宙太空。外星人可以自由穿梭，意味着人类有朝一日也可以，这大概就是他们由衷的希望。

或者说，他们的内心和阿西莫夫这样的乐观主义者一样，期待着科学的发展永无止境，技术的进步会让人类跨入永恒。然而，理性又让他们无法背离真实世界的约束。

两者折中，就只能请出外星人了。

阿瑟·克拉克的名篇《2001：太空漫游》中，人类如果没有外星人的指点，根本和黑猩猩无异，连杀动物吃肉都不会，更不要提建立文明大厦。萨根唯一的一部科幻小说《接触》中，人类收到来自外太空的神秘电波，成功地和地外文明发生了第一次接触，感受到了神境一般的世界。这些小说都具有极好的故事性，能够把人带入对太空世界的向往中，然而细想起来，便能感受到克拉克和萨根作为理性的科学主义者深深的无奈。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寄托理想，寻找一个人类可以永不停息的理由。这和宗教发轫之初对于神秘的崇拜何其相似？

外星人，是以科学的面目出现的超自然力量。在人类所认识的宇宙和人类所能抵达的宇宙之间有深刻的鸿沟，或许可以称之为天堑，甚至可以称之为“无法跨越之深渊”，要从现实的此岸跨到五彩缤纷的彼岸，唯有借助于超自然力量。任何一个科幻作者，如果想要填平这条鸿沟，都只能如此。

《2001：太空漫游》与《接触》

对《2001：太空漫游》可以再多说几句。它并非彻底的神秘主义，在太空神秘主义的大框架下，所有的细节都是未来主义的，这也是它成为科幻经典的原因，细节扎实，经得起推敲，能承受时间的检验。而神秘的外星人高高在上，以一种冷淡的姿势冷眼旁观，关键的时刻再助推人类一把。

必须说明，我将外星人称为超自然力量，并不是否认外星人的存在。即便人类真就是银河文明的长子，外星人也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存在着。而更可能的情形，是没有一个文明能够突破星际屏障，只能被约束在星系中。在这种假设为真的情况下，幻想外星人降临地球，就是在幻想一种超自然力量，所以我们在现实中也就看不到外星人。

对于费米悖论，最符合我们对宇宙和对科学认知的解答，就是如上。

所以外星人虽然在那里，但我们够不着，它们也来不了，能够沟通二者的，只剩下科幻了。

太空神秘主义对于科幻小说而言，是加分项。因为人天生就醉心于神秘的事物，即便并不相信，也会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而想要一探究竟。前些年很火的盗墓类型，就是典型的神秘主义，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超自然力量推动着几个盗墓贼的奇遇，人物的命运被冥冥之中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左右。在太空神秘主义特色的小说中，来自外太空的力量同样是人类所无法抗拒的，甚至更进一步，它不仅推动个体的命运，还推动人类整体的命运。这不得不让人想到神话。

有人说，科幻是现代的神话。其实并不完全如此，许多科幻小说并不像神话，因为格局太小，不涉及人类整体的命运，甚至不涉及一个地区，一个城市，完全是个体的命运。这样的科幻小说显然不能称之为神话，最多只能算聊斋故事。

太空神秘主义的科幻小说，则和神话十足相似。它是站在我们业已理解的基础上，向广袤的宇宙投去一瞥。太空神秘主义必然不会出现盘古用斧子开天辟地的情形，但可能出现宇宙的爆炸和重启；太空神秘主义不会出现神仙，但会有外星人。外星人不会法术，但可以有高超的科技，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法术。太空神秘主义不会有吃下去就不老的仙丹，但可以有基因改造和意识上传，从而让人能够通达整个太空世界……假设我们对于这个宇宙的物理限制的看法是正确的，那么人类终将无法避免被困在太阳系中的命运，太空神秘主义也就成了人类和太阳系之外的宇宙沟通的唯一方式。

那是一个我们无法抵达的未来，是永远的想象之地，是科技的神迹，是渺小人类面对广袤宇宙的谦卑和畏惧。

这样一种思想和理念，大概近似于信仰吧。

《天帆》就是我对这样一份信仰交出的一个回答。我真诚地相信，太空电站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我真诚地希望，人类可以见到外星人。这两种真诚的情感，造就了这部作品。也希望读者在阅读之后，能够对未来产生一种欣然的向往，对外星文明怀有谨慎的希望。

江波《天帆》

初审：潘舒婷

复审：范维哲

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