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文瑞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词,能够最贴切地表达赣州。
若干年前,我去过浙江西塘古镇,那里完全呈现原生态,古镇照旧模样,人家照旧居住,生活照旧进行,商家旗幡照旧飘着百年的字号,单孔石桥照旧跨过深色的流水,乌蓬小船照旧探出绝色的女子……令人们觉得那个古镇老而不死,所以我赞美西塘是“活着的西塘”。
之后,我去过江苏苏州古城,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吴侬软语评弹没有迷醉我,那里大片大片黑底白字的店招与黑瓦白墙的屋宇震撼了我,这是一种黑白分明的色彩,这是一种刚柔相济的表象,历史让我寻找到了答案——伍子胥死后悬挂在城门的双眼迸出血光在阻止越人入城、况钟不畏权势全心为民赢得“况青天”美誉、金圣叹庙前大哭亡灭的明朝,以及明代数百名苏州人提着脑袋反抗高税赋的织工大暴动……苏州人不仅柔美,还有众多刚烈之人,所以我把苏州比喻成“黑白苏州”。
赣州应该怎样比喻呢?这座比2500岁的白发苏州只年轻300岁的古城,这座与活着的西塘相比也有许多许多活着的原生态痕迹的古城,哪一种秉性构就了它的城市风骨,哪一种人文积蕴出它的特质精神?
我无数次地走过赣州城的古城墙,每次我都会陷入一种沉思——赣州的古城墙应该沉淀了一种什么思想,或是为这座城市积蕴了一种什么精神吧?那一天,我开始从东河大桥下的城墙开始,经过建春门、涌金门、八境台、北门至西津门,又从西津门城墙下来,经下濠塘、环城路、南门口、拜将台、小南门、东桥路至东河大桥,完成对古城墙的又一次巡礼。
今天的古城墙,一半活着,一半死去。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盲目扩城而死去的那一半,一小段身躯埋在东河大桥的引桥下,大部分城砖拆下后成了几座馆院,或是散落到各处成了人家宅基,或是以文物形式躺在冰冷的仓库。至今还活着的那一半,3600米长,逶迤于三江交汇处两侧。东面,直直的城墙与贡水形成平行线,阳光下城墙坚硬得棱角分明,贡水则温情得波光潋滟,温情衬托下的城墙便显得愈加冷峻。西北面呢?起伏的城墙与章水构成高低状,季风中城墙巍耸如一条昂首的龙,章水则宁静得如一面灵性的镜,宁静相伴下的城墙更显得无比雄性。那一刻,我突发其想,赣州的城墙不正可以用这个词语来表达吗——倔强?!
倔强,这个赣州城墙表现出现的态势,其实不正是赣州城、赣州人的性格吗?!赣州城或赣州人的性格的确是由城墙而起的。
最值得书写的一个人物是北宋“四大名臣”之赵抃。我对赵抃敬意之始,是在阅读《赣州府志》了解到他携一琴一鹤从虔州赴任四川这则故事之后。当时我便想,这是怎样一个具有晋士风范的先贤呢?细细研读过关于他的历史史料,才知道他果然了得。
这位京城御史是过于刚直,而受政治排挤下放至虔州任知州的。赵抃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原打算抚琴戏鹤,打发时光。但当他从北方一路溯水向南,千辛万苦来到虔州时,却看到虔城内外一片萧条情景——商铺冷落、码头稀少、货船几无。站在刚刚被孔宗翰修缮一新的砖城墙上,面对滔滔赣水,文人天生便具有的悲天悯人情怀如潮般涌起。赵抃倔性大发,他发誓一定要将唐朝便开辟却一直不能畅通使用的“南方水上丝绸之路”打通,让虔州繁荣起来!
显然,这是一件令京城皇帝和他的政友、政敌们也不得不佩服的事。赵抃利用冬天枯水时节,率领军民开凿赣江十八滩,令荷重的货船与长长的排筏在赣江可以畅通无阻,并鼓动韶州官府共同开辟梅关驿道,一举打通了从汴京至广州的古驿道,极大地便利了朝廷对南方的政治、军事控制,便利了南北方经济贸易往来,也因此奠定了虔州成为全国三十六座名城之“望城”地位。一百多年后,虔城的元代百姓仍缅怀辉煌无比的北宋虔州,在郁孤台左侧为宋代四位贤官建了“四贤坊”,赵抃名列其首。
是呵,赵抃时期的城墙已然坚强,但赵抃的个性更加倔强!他的倔强,培育了赣州人对倔强人的敬重,也强化了虔州人内心倔强意识。
第二位值得书写的当是北宋名宦孔宗翰。赣州人对孔宗翰的好感,源于他是孔子第四十六代孙,还有他是修筑赣州石楼并请苏东坡为之题八境诗的人。
孔宗翰个性可谓倔强,他不仅积极响应朝廷修固城墙的号召,更为甚之,干脆冶铁浇城,将东晋高琰时期夯建的土城从中挖开一条深沟来,将滚烫的铁水浇灌了进去,然后令工匠们用厚厚的石头把土城墙贴了一个遍,再用铁水把每一条砖缝浇得严严实实。“砖墙铁壁”之赣州从此雄起,从此不怕攻城。
除此之外,倔强的孔宗翰还在龟角尾的城墙上垒了一座石楼,虔州城如倔强的孔宗翰一般,大可雄视三江,放眼旷野。虔州城从松软的土城到坚硬的砖城的质地变化,导致虔州城百姓对倔强概念有了一次升华性的嬗变。
不久,水利专家刘彝前来虔州赴任知州。是呵,孔宗翰的砖墙挡得住兵匪,却挡不住洪水滔滔;赵清献的章贡台风雅,却化不去天旱水灾。刚刚感受到了虔州贡献之大的北宋朝廷,是不允许这座南方经济动脉之城被洪水影响了运转的。治水,当学大禹,在疏,不在挡。刘彝率领文武官员,带着一城兵民,清理三江河道之淤,开挖城内池塘、明沟、暗渠,并把它们联结起来形成四面通达的地下水网,与城墙下临江而开的十二道水窗沟通。历时数年,福寿沟水利工程完毕,洪灾从此远离虔城。
写到这,我记起雨果曾说过的一句名言:下水道是人类的良心。早年并不理解这句话的真义,1998年水灾时九江出了豆腐渣工程,2016年水灾时武汉成了湖汉,期间全国各地皆传城市水涝唯赣州城不涝。才知道,建地下排水道这类看不见的物,当真是要良心才能做得好的事。于是,愈发敬佩起刘彝的良心来。
良心从何而来?来自善良、正直、坚定的秉性。有坚定信念的人,无疑是倔强的人。显然,刘彝督建的“良心”工程,给虔城百姓带了绵绵福祉,一千年来,百姓们一直亲切地称这条沟为“福寿沟”。今天,赣州人在当年修建福寿沟的旧址上塑造起来了刘彝铜像,虽是工匠形象,却气宇轩昂,眉宇间有倔强的味道。
(未完待续)
摄影胡师文
龚文瑞,籍贯江西南昌,出生地江西赣州,现定居上海市浦东,退休前在媒体工作。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从事散文创作三十年,写作文字逾五百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散文》《芳草》《读者》《散文百家》《报告文学》等,作品收录多个年度选本。先后出版《秦淮河上寻桨声》《客家文化》《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与赣州》《吾心光明——王阳明与赣州》等近三十部文集。散文代表作《秦淮河上寻桨声》《黑白苏州》《油桐花开时》《井冈情思》,广泛应用于中学语文阅读考题,其中《井冈情思》获2010年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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