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雁鸣湖，才明白什么叫“春江水暖爷先知”

“春江水暖鸭先知”，既是诗词，也是自然规律。

但在雁鸣湖，这句诗得改成春江水暖爷先知。这是我前段时间在一个下午，看完冬泳大爷得出的感悟。

我忘记了是三号湖还是四号湖，也许两个湖边都有，只用铁皮围挡圈出一个采光良好的简陋更衣室，再挂上“雁鸣湖冬泳基地”七个大字，就能变成一些西安大爷的快乐老窝。

关于雁鸣湖，每个人的注解都是不同的。

当一个年轻人跟你说自己打算去雁鸣湖，你就知道他肯定是去露营的。当一个西安中年人说想去雁鸣湖，那他肯定是个钓鱼佬。而当一个西安大爷抵达雁鸣湖，径直走向冬泳基地，那接下来他将会用五分二十九秒的时间夺走你的“额贼”。

你也可以这样认为，在这样一个季节，西安大爷们就是雁鸣湖上最大的野鸭。因为无论是谁初次见了这幅场景，第一反应都是“额滴爷呀（野鸭）！”

只一眼，就能夺走你眼前所有的风景。

能有什么办法呢？

或许是眼前此刻的风景太过寡淡，太过枯燥。春天尚未爆发，只能触摸到一点消息。草皮青黄相接，风在徒劳的摇晃树的细枝。

下午寂静，不远处一个坐在露营椅上的年轻人，先是玩手机，接着决定在春风里睡个午觉。中年男人提着水桶，走向湖边，装满水，然后开始洗车。湖水对岸的钓鱼佬们排成一行，比此刻的空气还要沉默。

总之，春来寂静，一切安静的有些无趣。

这时候，从湖水里探出一个大爷，双手划水，蛙泳前行，一不小心，打破所有安静。

春天才忽然又变得热烈起来。

你站在春天的雁鸣湖岸边，看着大爷在水中划出道道涟漪，风吹过来，思绪便被带到外太空，你甚至希望他游到你跟前，从怀里掏出三把斧头，然后问你，年轻人呀，你刚刚掉到湖里的斧头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我就经常听到一些搞文艺的人在这个季节讲，他们说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

但在雁鸣湖里冬泳的大爷会跟你说，不对，春天的味道不在风中，是在水中。他讲，有时候很多事情，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人只有亲自去实践，去尝试之后，才能总结出一些有用的生活经验。

说到这里时，他就只穿个裤头，光着膀子站在春寒料峭的雁鸣湖畔。他拍着胸脯，用自己冬泳五六年的经验做担保，告诉大家，经过多次的对比，他感觉浐灞的水没有雁鸣湖的水好喝，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来雁鸣湖游泳的原因。

从这点来看，也许他才是一个诗人或者是个真正的浪子，不求福来不求有，但愿湖水化为酒。舍身跳入雁鸣湖，浪来一口喝一口。

春天，就意味着春天来了。

像是这个季节的西安，天气并不算暖和，实际脱了衣服会更冷。

不过年轻人不在意，小伙睡冷炕全凭火力壮。穿衣服也是，只想要风度，不要温度。就连商场的导购都在劝年轻人，新款春装，最近正在做活动，打完折下来很划算。你听完能怎么办，商场的空调开的比背后原因令人暖心的原因还要暖心，只能换下臃肿的棉衣，上身试试春装，越看越觉得好，直接穿身上就付款买单，最后还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棉裤一脱，春姑娘就来了。

出了商场，冷风一吹，人就清醒了，感觉像是春姑娘上手扇了你两巴掌，问你懂不懂什么叫春捂秋冻。但年轻人才不管，问就是年轻抗冻。

很少有人见过这个时节，老年人们穿一身单衣。有人说，人到老年，多么可悲呀，不单单是冬季，不一定是寒潮，冷意是从岁月里吹过来的，一直吹到身体里的骨头上都泛着寒意，而火力就像冰箱里的照明灯一样。即便是度过寒冬，在这样的季节，也只能把衰老的躯体依旧藏在厚实臃肿的衣服中，待在温暖的房间，看着电视里正播放的《都市快报》，在半睡半醒间，手指轻轻叩动自己的老寒腿。

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没有看过在雁鸣湖三号湖或者四号湖游泳的西安大爷。

人们总是用刻板印象先入为主，但这个世界在不断地打破刻板印象。

在水边，在初春，西安大爷甚至比年轻人脱得更彻底，更干脆，更加斩钉截铁，更加不留情面，卸掉身上所有臃肿衣物后，在风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或许他们的体内还藏着一座反应堆。

根据我的观察，在入水之前，他们先会在岸边启动自己的反应堆，仿佛是在启动一台老旧的机器。

他们在岸边热身，也与人交谈。

跟同来游泳的打招呼，说好久不见啦，最近都好么。听谁的体内安装了起搏器，那谁的血压有三层楼那么高。听人讲那些如假酒一般的陈年旧事，讲多年的朋友现在变成了陌生的某某。也讲自己，讲自己现在的胃口不如之前，看到大碗的油泼干拌，心里开始犯怵。讲关节不如以前灵活了。

是呵，时间是多么的无情，终究是大江东去。但人嘛，又总都是固执地，越老越固执，固执的相信自己相信的。

在环城公园遇到一棵树，就总忍不住想上去用肩膀或者后背撞几下；在长乐门遇到广场舞了，就忍不住想化身舞池里的007；逛西仓遇到生产厂家不详但据说有奇效的保健品，总忍不住想搞一些回去；走到了雁鸣湖，就忍不住，想变成一条固执的鱼。

一条鱼，会在意什么季节入水才合适吗？夏天可以，冬天可以，秋天可以，那春天当然也可以。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下水。

热完身，便开始入水，掬起湖中水浇在身上，给反应堆降降温，在岸上熟人的调笑声中，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游向远方。

生活的阅历增加人生的厚度与沉淀。

如果说看完《西游记》才明白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那么，去过雁鸣湖之后，就会懂得白毛浮绿水的不一定是大鹅，也有可能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西安大爷。

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但人又何须再少年呢？

有人高喊青春没有售价，结果天天只是躲在被窝里玩手机。有人七十岁，开一台破车还能环游中国。

很多时候，你其实也知道，有没有听到《蓝莲花》，跟你要不要自驾318没有必然的联系。你要不想去，就算许巍坐在你副驾上亲自唱首《蓝莲花》给你听，你都觉得他太吵了，并告诫他要还是吵吵闹闹的，就滚下车。

同样的道理，在雁鸣湖里游泳，跟在什么季节无关，也跟活到什么岁数无关，是不是下水，只是看你是不是想下水游泳。

我们总是为自己的失败和蹉跎找不同理由，找各种借口，但人才是自己最大的绊脚石，也是囚禁自我的牢笼。这是在雁鸣湖的游泳的一个大爷跟我讲的。

他还说，年轻人，你不要忘记了，无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是正午的太阳，又或者是将晚的夕阳，其实都是同一枚太阳。

夕阳一样，也可以是滚烫的。

于是太阳投影到湖水中，水中便落下几枚夕阳。

没有花哨的入水姿势，没有精良的游泳装备，也不用考虑防晒，只需要会游泳以及有敢下水的勇气。那在雁鸣湖的下午，三号湖或者四号湖，就是你的乐园。

风一直吹，生命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不妨大胆一些。不要像你能活一千年那样行动，趁着能动弹，就多体验体验。

站在岸上远远看去，大爷只有脑袋露出水面，掀起的水浪在脑袋后面划出长长的涟漪，像是一只孤独的野鸭。

如果是三五个大爷一起下水，那湖面上就会出现一个野鸭群。偶尔在换气的间隙，他们瞟一眼岸边端坐如泥塑的钓鱼佬，内心替他们惋惜，惋惜他们竟然不知道雁鸣湖号称空军基地。

又像是一艘艘老旧的小船，在水面上缓慢巡航。阳光洒在脑袋上，折射出的光，像是在给天地间发出一段注定无人接收的信号。

也有人就讲到，环城公园里健身的大爷，雁鸣湖里的西安大爷，是属于咱们西安人自己的圣地亚哥，是从本土生长出来的硬汉。

既然有《老人与海》，那为什么就不能有《老人与湖》呢？

一个人可以被摧毁，但不能被打败。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年老的圣地亚哥与西安大爷面临同样的困境，身上的一切都变得古老。

而他们的一生，也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做一些比喻。往好听了说，他们曾是西安砥砺发展中的基石。要是说实话，那就是他出生在西安一个普通家庭，在普通的环境里长大成人，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后来经人介绍跟一个普通人结婚生儿育女，然后在普通的生活里日渐衰老，直至走入那个黑夜。

但在老年，他们又做了同样的选择，圣地亚哥驾船孤身入海，西安大爷纵身跃入雁鸣湖。

最后他们都平安返航，也许他们都在梦中梦到了狮子。

还是那个下午，应该是在三号湖，站在湖水对岸看向湖面。

波光粼粼中，两位大爷终于在湖水之中会师，交错而过的时候，相互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也许他们是在讲，“人类的赞歌，就是勇气的赞歌”。

但我还是希望他们有空多学习文化课，毕竟岸上的立牌上写着“禁止游泳”。

也祝他们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