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黑帮片的余晖里，《周处除三害》杀出一条血路

文｜未盈

举着枪的阮经天，在影院杀疯了。

作为一部尺度极大的台湾黑帮片，《周处除三害》的很多血腥和暴力画面都让观众不忍直视，但这毫不影响这部电影在大陆上映后，连续两天取得票房、观影人次、上座率和预售日冠，目前票房已近2亿元，豆瓣评分一度冲上8.4，迅速成为三月爆款。有趣的是，《周处除三害》正如片名一样，在上映三天内，“除”掉了票房榜单上的前两名，成功晋升为第一名。

不过，影片在高关注之下，也陷入了抄袭风波。导演钱人豪控诉《周处除三害》抄袭自己的剧本《无法无天》，指出两个剧本内容重复率高达72%，但《周处除三害》导演黄精甫否认抄袭，并告钱人豪诽谤罪，双方各执一词，作为看客也难辨真伪。

如果抛开场外争议，就电影本身而言，这确实是一部难得的台湾黑帮片佳作。阮经天饰演的黑道杀手陈桂林，为了死前扬名，决定效法周处，杀死通缉榜上前两名的罪犯。片头前十分钟用激烈的打斗戏和邪典气质的视听语言，给观众树立了一个暴虐嗜血的法外狂徒形象。但这部电影又不止于血腥暴力，其中大段舒缓的文戏能带观众层层深入这个杀手的内心世界，从而理解“为什么周处要除三害”。

陈桂林除三害的过程，就是内心的善被唤醒的过程，他从一个善恶不辨的痴人变成一个惩恶扬善的新人。这种黑道人物形象极具先锋性，反映的道德观也很创新，可以说这部电影在港台黑帮片式微的当下，创造了一种剧作上的新范式。

除嗔、除贪、除自己‍‍‍‍‍‍‍‍‍‍

《周处除三害》的核心创意来自于《世说新语》的一个典故。

周处年少时凶暴强悍，横行乡里，与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龙并称为义兴城三害。周处自知被人厌弃之后，决定慨然改过，只身入山射虎，下水搏蛟。除掉二害之后，他自己也改邪归正。这样一来城内“三害”皆除，百姓皆大欢喜。

电影剧作正如典故一样，排在台湾通缉榜上的第三名陈桂林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晚期后，想要做一番大事，为自己搏一个青史留名，于是决定除掉前两名的通缉犯，最后也悔罪自首。不过和周处不同的是，陈桂林除三害的动机是想要有名有姓，让别人记住自己。所以片头前十分钟，他就告诉马仔：“我是陈桂林，我有名有姓，别再叫我什么桂林仔。”

而他要除掉的三害，第一害香港仔是外露的恶，用暴力来伤害别人；第二害林禄和是内心的恶，用欺骗来控制别人，包括那些邪教徒也是恶的帮凶；第三害陈桂林是善恶不辨的恶，他凶悍嗜血却又纯粹真诚，单凭自己喜恶来裁判他人命运。

这三害，分别对应着佛教三毒里的贪、嗔、痴，所象征的动物是鸽、蛇、猪。影片英文名《The Pig，the Snake，and the Pigeon》直接点明了这一含义。林禄和背上的鸽子纹身代表贪婪，香港仔臂上的蛇纹身代表嗔怒，陈桂林手上的猪手表代表愚痴，以痴的执念为根源，产生贪和嗔。所以佛教强调痴是一切痛苦的根本，教导人要舍弃贪、嗔、痴。

因此陈桂林在除三害的路上，也在不断省察自己内心的恶，而被他解救的人们最终唤醒了他内心的善。比如小美这个身世坎坷又温柔安静的女孩，她象征着陈桂林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和陈桂林的凶悍形成互补的人物关系。

她和陈桂林的情感戏虽被有些观众诟病，但也是电影中不多的亮色。尤其是当陈桂林将她从继父香港仔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后，她的感谢无以为报，只能在陈桂林行刑前为他刮了胡子，缝好了那件黑色垫肩外套，这组镜头没有一句台词，流淌的情感却动人至深。

再比如邪教里那对被迫害的母子，他们虽然没被解救成功，但他们的死让陈桂林内心的善恶观彻底觉醒。影片第二幕里的邪教戏，被导演用一封信引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舍弃贪、嗔、痴，来世再做新的人。”可什么是新造的人？这无疑引发了观众对于“新生”的思考。

陈桂林进邪教“新心灵舍”，本是想除掉第二害，却被尊者林禄和欺骗，误以为自己被治好了绝症，将死的生命得以延续。这种奇迹让他决定金盆洗手，脱下杀手黑装，穿上教徒白衣，埋掉手枪和过去，和教友相亲相爱。陈桂林看似迎来了新生，但这种新生极其虚假，是建立在一个又一个贪婪的谎言之上的。

所以当他亲眼目睹邪教徒残害孩子，孩子母亲被众人逼迫割喉自杀，这种虚假的新生被摧毁了。他自己也被丢入棺材掉进灵魂黑夜，善恶不辨的陈桂林此刻彻底觉醒了，他发现如果自己不站在善的那一面，就会沦为恶的帮凶，于是他破棺而出，象征着某种死而复活的仪式。

陈桂林回到礼堂大开杀戒，举枪行刑审判，但又无能为力地发现，邪教基地只是社会众恶的一个小小切面。就像杀掉邪教领袖，歌声也依然不会停止。他可以举枪替天行道，审判恶人，但阻止不了无数的恶在社会里滋生泛滥。真正解决恶的方式，是人内心对恶的摒弃。当他领悟这一点，他就彻底迎来了新生。

当他拿起枪口对准别人时，是一个替天行道的审判官，但当他放下枪交给警察时，是对自己的恶的审判，这是这部电影剧作上最高明的地方。陈桂林选择自首悔罪，不是一个刻意为之的正面结局，而是这个人物决定除掉自己这一害的必然结果。

如果说陈桂林第一次去自首，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得了癌症，也厌倦了东躲西藏的生活；那么第二次自首，他不光做成了一番大事，成为一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我内心的价值。所以他被捕时可以扬声高呼“我叫陈桂林！”

那一刻的他，从一个善恶不辨的人，真正成为了一个惩恶扬善的人，这是陈桂林的人物成长弧光，也反映了电影的主题——邪恶只能躲在暗处疯狂，死后无名；正义却能在光明下闪耀，真正有名有姓。

反黑帮片的孤胆英雄‍‍‍‍

作为一部香港导演拍的台湾黑帮片，《周处除三害》也值得放在港台黑帮片的坐标系里讨论一番。这部电影不光隐含港片“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气质，更是和经典黑帮片《江湖告急》里对“黑帮”的解构和嘲讽相似。

黑帮片诞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用暴力血腥的镜头向观众展现了一个黑暗丛生的地下世界，而美国黑帮片《小凯撒》创造了第一个剧作范式：“小人物靠暴力血拼上位，成为黑道大佬后，因罪孽深重被报应杀死。”《小凯撒》影片引用《圣经》为结束语：“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这种范式后来被很多黑帮片沿用，并深深影响了港台黑帮片。

香港黑帮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1955年唐煌导演的《传统》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真正的黑帮片，这部电影打破了美国黑帮片传统的剧作范式，建立了香港自己的黑帮片体系：“一个坚守情义的黑帮，被一个只看利益的反派黑帮迫害，导致正派黑帮损失惨重，激发看重情义的主角用暴力反抗，维护旧社会的情义传统。”

这个剧作范式，与当时香港旧社会传统被资本主义冲击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因此成为了七、八十年代香港黑帮片的经典戏剧范式。例如《英雄本色》就将正邪交锋中男性对情义的坚守刻画得浪漫又理想，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更是黑帮片影史上抹不去的经典形象。

到了九十年代，潘文杰导演的《跛豪》为香港黑帮片带来了一个新的转变。这部电影回归到美国黑帮片的传统范式，剧作上更加贴近现实，以香港黑道教父吴锡豪为原型，刻画了一代枭雄从崛起到入监的传奇故事，跛豪虽然越成功越疯狂，但观众对他的认同和喜爱丝毫不减。

九十年代后半期，《去吧！揸fit人兵团》《一个字头的诞生》《江湖告急》等香港电影开始解构黑帮片里的“英雄”情结，创造了一种反黑帮片的类型。这种电影往往荒诞非常，将过往黑帮片里的英雄主义钉在耻辱柱上，用黑色幽默调侃情义是骗人卖命的谎言。2005年，杜琪峰的《黑社会》系列上映 ，片中格局更大，表面上是讲正反帮派斗争，但主人公最后暗杀反派一举，撕破了黑帮义气下的残酷与血腥，延续了反黑帮片类型创作。

新世纪以后，港台黑帮片不复从前辉煌，无论是看量还是看质，都难成气候，很多作品只是将黑帮元素与故事相结合，而不是专讲黑道故事。例如2010年上映的台湾电影《艋舺》，与《古惑仔》系列相似，将黑帮元素和青春片结合，演绎了一曲黑道与友情的青春悲歌，也是阮经天拿到金马影帝的作品。2015年上映的《角头》，又回到了香港黑帮片最初“正邪黑帮对决”的创作范式。

经历了六十多年变迁的港台黑帮片，已经有些陷入到创作乏力和固定范式中，急需新的创作思路来为这种类型注入活力。不得不说，《周处除三害》的出现，为港台黑帮片提供了一种内容上的新范式。一部糅合了邪典气质和黑色幽默的反黑帮类型片，与导演黄精甫之前拍摄的《江湖》《复仇者之死》的艺术风格一脉相承。

而陈桂林也是一个反传统的黑帮形象，他刚出场时是黑帮老大的御用杀手，一个人，一把枪，就能在人多势众的黑帮葬礼上枪杀仇敌。他虽然出身黑道，却从不依靠帮派，是一个西部牛仔式的孤胆英雄。

更有趣的是，这个人物单纯的眼神中，藏着对自我存在的迷茫，所以除三害不仅是赚取名声，更是他为自己的人生找到意义的方式。

这种创作思路跳出了过往黑帮片的传统范式，既不是讲一个野心勃勃的小人物发家史，也不是讲老套的正反帮派对决，而是描绘了一个具有后现代精神气质的人物。他游离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之外，想在死前为自己的灵魂寻找一个意义。

这种人物气质能与当下高度原子化的时代里，同样迷惘而孤独的个体产生共鸣。正如阮经天接受采访时所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西部时刻。”

参考文章：

《江湖路冷 香港黑帮电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