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桦
(中国戏曲学会理事)
《烟波迷月》这部戏写于2021年7月,完稿于当年9月。芳华越剧院欣喜地接了这个本子。2023年10月9日首演于福州。12月13日剧作者郑怀兴去世,这部戏成为他生前上演的最后一部剧作,这也是他的第50部戏曲作品。
故事原型来源于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纪晓岚把“李生夫妻”这个离奇的故事说得是言之确确,有出处有时间有地点,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感觉有些不能相信,也很难猜出作者的真意,但是这个故事有让人质疑的地方,为什么夫妻当面不相识?郑怀兴改造了这个故事,添加了人物,增加细节,编排结构,成为一台情节曲折,心理活动复杂,矛盾冲突激烈,剧情跌宕起伏,情景扑朔迷离,情感伤痛沉郁的一台大戏。这是一出色彩浓烈的悲剧,也是一台非常有古典风格的戏曲。
《烟波迷月》的人物塑造是非常成功的。剧作者找出了这些人物行为背后的隐秘动机,写透了那些内心的纠结与人性的软弱。
李世儒,一个书生
古典戏曲舞台上常见的文弱书生,才子佳人戏中的才子。他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虽然家道中落,孤身一人,却娶了一位佳人,依靠岳父资助进京赶考。落第而归,却没了家。岳父离去,留下一封信,说妻子随父行船途中,遇盗负伤而亡。戏开场时,李生落魄,流落徽州卖字而生。一江湖豪客看中了他的字和他机灵的对答,重金聘他为幕僚,于是李生来到了烟波浩渺的大湖中的桃花岛。他虽明白了这里是一个江洋大盗的盘踞地,不是世外桃源神仙境,但是却沉迷在温饱无忧,莺歌燕舞中。他也不再是李生,而是季先生。
在这里,他很快就遇见了一个很像他的妻子的美人,她是一名歌姬,盗魁的玩物私宠。几次相遇,他越看越觉得像妻子,而这女子对他似曾相识,悄悄看他,眉目传情,一度禁不住泪流而下。但是李生却没法认,不敢认,不愿认,拒绝认。李世儒心里宁可相信岳父的谎言,相信大盗的谎言,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她是他的妻子贞娘。他心中藏着妻子理想的形象,贞淑娴静,纯洁守节,他无法把过去的贞娘和眼前的歌姬合为一个人。他以贞节的道德观绑架了妻子,拒绝接纳一个受侮辱被损害的女人,由此,他心里越爱他的妻子,他就越厌弃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
李生对妻子的不相认,更深层的原因来自他的内心的恐惧和软弱。他惧怕庄丁的刀斧,惧怕盗魁的威势,他怕担负起拯救妻子的责任,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他连带妻子趁乱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于是虽然他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出了妻子,但却以其他理由掩饰自己的内心,以自欺隐藏私心,他宁愿糊涂,宁愿继续做呆子傻子,宁愿做一个不关己事的陌生人。他也许是一个关闭了自己的眼睛,一个装睡的人,也许是一个一根筋始终看不清眼前的人。
直到官兵追来,扫荡桃花岛,众人奔逃的时候。贞娘为了救这个不认自己的丈夫,跳船而走,引开追兵。他目睹女子被捕惨状,“听官兵捉息姬惨叫声声,顿叫我一阵阵裂胆摧心。”“忍见她遭擒拿衣破肉袒,为女子沦落江湖明若”。至此,李生的眼睛睁开了。
李世儒找到了岳父,以改葬妻子为名,去寻找贞娘生死真相。当他确认桃花岛上的息姬就是贞娘以后,如雷击顶,喷出一口血来。他痛彻心肠,恸哭无泪,痛恨自己,追悔莫及。他谴责岳父蒙蔽了自己,痛斥自己“我与盗魁成共犯,置妻于火里烤油中煎雪中冻遗恨千秋!
郑怀兴说,李生的悲剧是必然的。他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他也是普通的生命,李生的软弱是人性共同的弱点。李生人格的完成在于他觉醒后的忏悔与自责,在于他踏上了寻找妻子拯救妻子的漫漫之路。虽然这是一条找不见的寻找,但这是他的自我救赎之路。
《烟波迷月》剧照
吴贞娘,失贞的妻子
一位长相美貌的小家碧玉,知书识礼,娴静温顺。才子佳人,和李世儒原是一对恩爱夫妻。丈夫去赶考,自己随父亲乘舟远行,不料途中遇盗,被强去了烟波浩渺的大湖中的桃花岛,做了歌姬,被盗魁霸占。因受辱蒙羞,不愿带累家人,遂改了姓名籍贯,编造了假身世。她虽蒙盗魁宠爱,但内心不甘,日日悲伤思念,盼有一天丈夫能来救她出贼窝火坑。不知煎熬了多久,忽然岛上出现了一个翩翩书生,凭着直觉她认出这个岛上的陌生人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她没有机会追问丈夫为何来到这里,她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一定是丈夫前来想办法搭救她。让她焦虑和失望的是,丈夫没有认出她来,她没有机会和丈夫单独说话,没有机会和丈夫相认,她也无法确定丈夫是否认出了她,她为丈夫三年不动声色而困惑。终于等到了有逃走机会的那一夜,她悄悄寻到了丈夫住房的窗外。她听到了丈夫声声呼唤贞娘,看见的却是丈夫对着一幅画像,像上的人是贞娘自己,但是丈夫却认为妻子贞娘已死,窗外的贞娘却是妻子的鬼魂。终于贞娘明白了,李生爱的是从前的贞洁的妻子,而不会爱一个失贞的妻子。她再也无法获得拯救,无法回到过去。她被掠被辱被污被毁,她已经无法做回贞洁的自己,她的父亲已经把她埋葬,而她的丈夫宁可相信她已死去的谎言,拒绝相信眼前的她就是妻子贞娘。贞娘看了一个残酷的现实,父亲和丈夫不会再接受一个活着的自己,他们更爱的是她的妇德和家族的清名。她的受辱是失贞,失了妇德,她就无法再回人世间有做人的尊严。她也再找不回父女之情与夫妻之爱。贞娘已经死了,她只有把息姬再做下去,而把过去的贞娘留在丈夫心里,思念里。吴贞娘的人生到此失落了重生的盼望。
这是贞娘的悲剧。父亲的谎言,丈夫的不认最终真正毁坏了她,杀死了她。她的心死了。
郑怀兴说,吴贞娘是柔弱的。我问他,你不能把她写得刚烈一些吗?怀兴说,我不能。
是呀。纯洁的羔羊是柔弱的,胆怯的小鹿是柔弱的。乱世中的弱女子,生命是脆弱的。
但是剧作者依然给了这个柔弱的生命以闪亮的一瞬,她以自己的生命迎向死亡,以拯救丈夫。至深至情的爱化成了她踏向深渊的勇敢。
《烟波迷月》剧照
吴慎修,一个父亲
他出场不多,只是在开场与最后一场露了一个面。但是他的谎言制造的黑暗与阴影笼罩了全剧。这个父亲看起来是个普通人,不是坏人。他没有嫌贫爱富,招了一个贫寒的学子,把女儿嫁给了他,还资助女婿走科举应试之路。他自己也是一个读书人,以做幕僚为生,虽未发达,但日子还过得去。偏偏着这样一个“慈父”成为冷酷的逼死女儿的“公犯”。实际上他比盗魁更加可恨可鄙可气可厌。
郑怀兴说,这个父亲是被谴责的。
在这混乱的人世间,强盗是公开的坏人,他们有看得见的坏与恶,却没有伪善。而正人君子的假冒伪善,用谎言隐藏的恶,却是最让人迷惑,最能伤害人的,而且往往伤害的是人心。被谎言而误,被谎言而害,最是无法原谅。
吴慎修是属于那种太有算计,太看重面子的世故之人。这种人是真诚的反面。李世儒有些呆有些轻信,但是却没有算计。
江一雄,桃花岛主
他是强盗,是江湖里的老大,他却不是一个恶棍。他附庸风雅,喜欢音乐歌舞,喜欢舞文弄墨,喜欢佳人美女,也欣赏尊敬文士。这乱世中的强盗还有那么一些豪杰之气,也不乏江湖义气。纪晓岚形容他是“雄伟丈夫”,郑怀兴称他是“虬髯客”。
作者把这个故事放在明代,这个桃花岛主的籍贯是徽州,如果你把“明代”“徽州”看成一个相关联的密码,那么就可以解读出这个“乱世”的背景指向明嘉靖年间的“倭寇之乱”。海盗王汪直是徽州人士,原是儒商。郑怀兴关注倭寇的题材,写了几部悲剧性的历史剧作品,最典型的是《浮海孤臣》,剧中塑造了海盗王五峰船主汪直的形象。江一雄这个盗魁不是梁山泊里的英雄好汉,按照明代东南沿海的一代的海盗来想象就对了。
戏台上的强盗大多是花脸形象,粗豪中有几分可爱。这是很戏剧化的强盗,不是现实中的强盗。江一雄这个盗魁也是一个戏剧化的人物。这个强盗是造成吴贞娘的悲剧命运的缘起,却不是这出戏主要谴责的对象。江一雄这个强盗是“乱世”中的一部分,却不是乱世本身。江一雄横插在李生与贞娘之间,让这对才子佳人分离又重聚,却无法相认,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是这台戏的核心内容。这出戏的特别之处在于这三个人仿佛在打心理格斗的“三岔口”,彼此都看不清摸不着,紧张的冲突在试探与错位中展开。
《烟波迷月》剧照
琴师,乱世中的老艺人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的故事中没有这个人,这是编剧郑怀兴添加的一个戏剧人物。琴师在剧中戏份不很多,但是非常重要。他的存在让桃花岛这个江湖世界活跃了起来,他和江一雄都是江湖上的人物,一个是强盗,一个是艺人。岛上发生的一些有关息姬(贞娘)的事件都是由他来牵线。他的存在也显示了贞娘在这个强盗岛上的位置,不是压寨夫人,不是一般歌姬,而是最重要最被监视最被争夺的一位美人。这位老艺人在剧中的作用,是一位目击者,是一个重要的旁观者,一个视角。李生和息姬之间发生的事情,连他们之间的眉目传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李生和贞娘在明处,他在暗处观察。他的几句话在推动着剧情。
琴师是惯于风尘的老手,精通世故人情,有心计有手段的江湖客,但是他是老艺人,他不是强盗不是老鸨不是老丑或小丑。他有老艺人的义气与同情心,在桃花岛上唯一伸手搭救贞娘的人是他。
对这位琴师的形象与理解,可以参照《桃花扇》中的艺人柳敬亭和苏昆生。《烟波迷月》中的琴师没有那么正面,但是在舞台上决不能表现为丑陋与反派。
我问郑怀兴,《烟波迷月》的主题是什么?他说,他写剧本时并没有想要表现什么主题。这个剧本是属于他有感而发的那一类作品。
怀兴说:“我看这篇笔记已经一年多了,有感触,想写,又因身体不适,迟迟不敢动笔。这次在厦门,觉得要是不写,以后身体越来越不行,还是试一试吧,没有构思清楚,就凭着感觉走,写到现在20多天了,身体还行,我好兴奋,可以再写下去,你每次的意见都让我产生改的兴致,我想,这个戏的关键在于李生为何认不出息姬就是吴氏?这个问题写好了,可信了,戏就顺了,我还在揣摩中”。
我问,那么你想表达什么?他说,他对人生没有什么彻悟,只是感慨命运是无法把握的。他叹息,说了一句话:“我看不清。”在读过郑怀兴九篇修改稿后,我对他说,我看到了你的作品中深切的同情。郑怀兴的悲剧历史剧中忧患意识很强烈,他以古典士人的情怀“忧国忧民”。我的理解,如果说琼剧《海瑞》,是经典的“忧国”之作,那么越剧《烟波迷月》是典型的“忧民”之作。我看到了这两出戏的时代背景,都是嘉靖年间。“明亡亡于嘉靖”,这出戏是“明亡三部曲”之后的一部。怀兴说,是的。他这出戏想写民间,写普通人的命运。
有思想,是郑怀兴剧作的特征。他自己也特别肯定这个特征,“作品怎能没有思想?我不同意写戏只是为了好玩。”但是他作品中的思想从来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化为情感的凝聚,然后在剧情的发展中迸发出来,剧中的形形色色人物都情感饱满,很多是复杂的情感和隐秘的情感。
郑怀兴
《烟波迷月》是悲剧,不是故事剧。这个悲剧是因谎言而生,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每个人都说谎言,自欺与欺人。父亲吴慎修的谎言是悲剧的直接原因,但这谎言却是出于对女儿的爱,不只是为了保护她的名节,也是一个父亲把失去女儿的最惨不忍睹的一幕隐藏起来。李生改了姓,是隐藏起自己出自书香门第的身世,为自己的落魄无能而羞惭。贞娘改了名字和籍贯,让清白留给了过去,让另一个人息姬不清白地活着。他们三个人各自隐藏在自己的谎言中,却迷失了自己。江一雄的谎言,说息姬人前不苟言笑,背后却浪得很,那是出自这个强盗的不自信,他对眼前的“才子佳人”的嫉妒和不放心。剧中唯一没有撒谎的人是琴师。李生的悲剧在于他轻信谎言,他宁愿相信谎言,他闭上了他的眼睛,糊涂了他的心。他的迷失,有自我蒙蔽的下意识,因为真实太残酷。最终,他不得不面对最难堪最惨不忍睹的真实。谎言终将败露,但谎言造成的伤害却永难挽回。
《烟波迷月》里的故事与人物,其传奇性与悲剧性,给人感觉确实与《桃花扇》相似。正如纪晓岚在记述这个故事后加上的戈芥舟前辈的评述,“此事竟可做传奇,惜未结束,与《桃花扇》相等。虽曲终不见,江山峰清,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终未免增人怊怅耳。”
我能看到的,是福建芳华越剧院排演的《烟波迷月》。这将是一部杰作,遗憾的是编剧郑怀兴未能看到,再也看不到这台戏了。
本文发表于《福建艺术》2023年第12期。
来源:福建省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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