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碧玲 | 儿子上大学了，然后离婚了

邓碧玲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首发腾讯新闻@新乡土

一、陪读结束了，婚也离了

张叔今年四十四岁，家里在县城有两套房，儿子小张在省内某大学上大一，考的是定向免费师范生，本应该是经济压力骤然降低的一年，生活应该喘口气。但是这个年却过得很不开心，因为张叔人到中年却和妻子离婚了。

2011年，儿子要读小学的时候，张叔一家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正式开始了县城生活。张叔凭借自己做糕点的手艺开了一家小店，专科毕业的妻子在县城一家小企业当财务，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后来，考虑到儿子上高中的需求，2015年左右，张叔又在县一中旁边买了学区房，方便陪读。到了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张婶由于陪读和身体不适的双重原因，辞去了工作，开始了全职陪读生活。由于初中学校距离家里的两所房子都有一段距离，张婶带着孩子在学校旁边租房生活，最开始买的那套房子由于区位原因不好出租，而县一中附近的房子又考虑到之后要长期生活也没有出租。家里不仅需要背负两套房子的房贷，还减少了一个劳动力，以及多了一份租房支出。而家庭的经济来源依赖于张叔一个人，而张叔的小店也在县城商场开发等冲击下不再景气。

2017年，张叔就关停了店面，一个人回到了乡下为家里的生计钻研，一家人开启了城乡分离的生活。在这几年的时间内，张叔卖过月饼、辣椒秧、西瓜等，还经常在乡村赶场卖十元小商品，每天三点多就出门到各个乡村的点出摊。而在张叔为生计奔波的这几年里，张婶带着小张在县城生活，周末和寒暑假都很少回村里。张婶没有打牌、逛街等兴趣爱好，家里也是一片狼藉，全身心都铺在儿子的学习方面，周末要么就是送儿子去补课，要么就是自己在家看着儿子学习，给儿子制定了很细致的学习计划。小张也很争气，2020年顺利考上了县一中。县一中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住宿的，但是张婶为了学习成绩着想，选择了继续陪读，虽然家就在学校旁边不到500米，还是每天接送，送午饭和晚饭。

在家庭的全力支持下，小张的成绩一直很好，但是到了高三的时候，却因为眼睛痛看书都看不下去，到医院治疗也没有办法缓解，这一年基本没有去学校，在家休养，最后去了省内一所高校读定向免费师范生。张婶对孩子重视，让家里人一度担心到了小张上大学的时候，张婶还要去陪读。事实上，在小张上大学军训的时候，张婶还在计划和教官、辅导员打个招呼让他们照顾一下小张，无奈搭不上线才作罢。本以为，小张上了大学之后，张婶会和张叔一起经营起家里的小生意，没成想不到半年时间，两个人便一拍两散，只不过还瞒着小张。

二、都是陪读惹的祸

张婶闹离婚，其实已经有几年了，但是为了孩子学习着想，并没有在大家庭内部公开化。首先就是没钱惹的祸。在张婶辞职之后，家里两套房子的房贷和孩子教育等生活开支全部都由张叔一人负担。生活方面还可以相对节省，但是房贷和教育支出是刚性支出，不给不行，而张叔又没有正规工作，收入很不稳定，两口子没少因为钱的问题吵架。张叔也一度想过将前面一套房子卖掉，减少家里的经济压力，但是张婶却觉得以后儿子结婚得用县一中旁边的房子，自己还要在城里生活，所以不能卖房子。而张叔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父母年纪已经75岁以上，不患病给家里拖后腿已经是莫大的支持了，没有办法给予小家庭实际上的经济支持。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叔只能每天起早贪黑的赶集“用生命换钱”。

其次就是陪读惹的祸。原本没有全职陪读的时候，一家三口是两个人挣钱一个人花钱，生活富足，而在张婶全职陪读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钱，生活质量肯定会受到影响。为了多挣钱，夫妻俩开始了城乡分居的生活。张婶在陪读期间，结交的朋友基本都是全职陪读的家庭主妇，相互之间聊天要么比孩子的成绩，要么就比丈夫能不能挣钱。原本张婶还可以凭借孩子的成绩获得社会交往中的优越感，但是孩子高三因病休养后，各种负面情绪就在社会交往中被扩大，最终弥散到夫妻关系中。在儿子还在上学的时候，张婶的生活重心放在了照料儿子身上，没有回乡的必要，空间的分离让矛盾被掩盖。在儿子上了大学后，张婶在县城的生活就失去了合法性。在张叔看来，妻子如果继续在城里生活而不工作的话就会产生不必要的开支，而且自己的小生意也需要人帮忙照料。而长期以来的陪读生活，让张婶既习惯了便利的城市生活，又习惯了不需要辛勤劳作的中产生活，不愿意回到乡下过“苦日子”，两个人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最后横向对比扩大了女性对丈夫的期待。一方面，张婶的两个妯娌一直以来都没有工作，还天天打牌，张婶觉得别人家的日子过得也挺好，自己如果出去工作，就是因为自己丈夫没有本事。但是张婶并没有看到两个妯娌一直都在农村生活，侄女们也是在农村上学，家庭的经济负担并没有在城市生活的他们家那么大。另一方面，在社会观念开放的当下，离婚对于女性来说并不是一种负面评价，离婚后被看不起的往往是男性，社会默认的往往是男的挣不到钱才会离婚。而女性在离婚后，尤其是如果还有生育能力且愿意生育的话，再嫁并不难。张婶的妹妹就在前年结了第三次婚，每一次离婚都分到了房子，而且是越嫁越好，这一定程度上也刺激了张婶离婚的念头。毕竟现在的情况是，这次离婚后，张婶也分到了一套房子。

三、什么才是高质量的城市化？

张叔家在村里绝对算得上是体面的一家了，城里有两套房，孩子上了大学，而且未来是有编的老师，幸福生活指日可待。一般意义上来说，进城买房生活是农民家庭的追求，其背后是对城市优质公共服务的追求，比如张叔一家一开始追求的就是教育资源，后面张婶追求的是生活的便利性。但是这样的生活却需要相应的条件作为支撑。

首先就是经济条件的保障。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房子和田地，只要种点菜，日常的生活成本是很低的。但是在城市，不仅每个月要缴纳固定的房贷和物业费，买菜等日常生活的维系都是不小的数目。县城的就业机会有限且工资水平较低，如果不是体制内工作人员，很难实现在县城的完整生活，大部分家庭只能选择年轻劳动力去大城市务工的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以维持部分人口的县城生活。在陪读浪潮兴起之后，农民家庭内部的分工进一步细化，女性全职陪读，家庭的经济压力基本全部由男性承担，家庭的经济稳定性进一步弱化。

其次是社会关系的支撑。乡村生活中的社会关联既是高度虚拟的，又是十分具体实在的。乡村开放的房屋、道路与公共舆论都是社会关系在场的表现。而县城在社会关系上虽然依旧是一个熟人社会，但是这主要体现在办事的过程中。就日常生活空间来说，县城生活已经高度独立化和市场化，个体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嵌入熟人社会。对于陪读农民家庭而言，从纵向来看，父辈家庭生活在农村，子代家庭生活在县城，虽然避免了婆媳矛盾，但是也弱化了大家庭对小家庭的影响；从横向上来看，子代家庭内部夫妻往往处于长期分居的状态，一旦产生矛盾，既无法借助大家庭内长辈的力量，又无法借助外部社会关系进行调解。尤其是女性带着孩子长期生活在县城，一方面由于没有工作，生活上有很多空闲；另一方面，半陌生化的县城没有村庄社会舆论的约束，出轨等道德上不允许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由此来看，进城买房并不意味着美好生活的必然实现，买房也并非是城市化的最终目的。高质量的城市化必然并不是简单的买房比例的上升，也不是简单的公共服务吸引的人口城市化，其背后必须要有相应的经济基础作为支撑。即农民进城买房、生活的同时，能够在当地获得支撑生活水平的就业机会和经济收入，这样的城市化才是符合经济、社会和家庭发展规律的城市化。

2024年2月20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