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和原则的冲突，车德仁法医亲历的1974年山河公社社员自缢事件

1974年4月30日，五常县公安局接到山河公社（今山河镇）派出所的报告，张步屯和兴旺屯两个生产队的社员发生持械对峙，起因是一个张步屯生产队的社员在4月29日去兴旺大队偷豆子被捉了现行，游街后放走，却在4月30日早晨被人发现吊死在张步屯外小道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杨树上。

因此张步屯生产队的社员们认为是兴旺大队的人把他杀死后挂在树上的，群情激愤聚集了百十号人地拿着各式农具去兴旺大队“要说法”，兴旺大队方面也不甘示弱也聚集了百十号人拿着农具进行对峙，双方的械斗一触即发。山河公社公安特派员手下就两三个民警外加十几个民兵，显然没有办法应对这样大的场面，于是只好一边竭力将双方“物理”隔开，一边赶紧打电话向县局求援。

在接到山河公社公安特派员的报告后，五常县公安局上下如临大敌，局长立即把县局里头能带上的警力全部带上并携带了冲锋枪，还要求从临近的向阳公社、长山公社和杜家公社派出所的公安特派员迅速组织民兵前来，协助县公安局维持秩序，必须避免械斗的发生。

70年代挎着冲锋枪的公安民警

在赶往现场的路上，法医车德仁坐在县局的北京212吉普车里的后座，坐在副驾驶的局长扭头对他讲：“小车啊，你在张步屯是不是有亲戚？”

“有几家远房亲戚，但没怎么来往。”车德仁回答。

“哦，我听山河公社公安特派员报告说吊死的那个人也姓车，该不会就是你远房亲戚吧？”局长接着问。

“局长，就算是也不影响我的工作，我清楚我的职责。”车德仁很坚定的回答说。

“那就好——我就担心要是你们亲戚之间感情好，我就得让你回避，到时候要从（松花江地区）公安处调法医来，那就麻烦了（整个五常县当时只有车德仁一个法医）。”

老照片 北京212吉普车

当他们赶到现场时，尸体还在那棵歪脖子杨树上挂着，几个穿制服的民警带着十几个民兵站在树下，摆成了一条稀疏的警戒线。在警戒线两边各聚集着百十来号壮劳力社员，他们个个拿着锄头、耙子、木棍等器械隔着警戒线大眼瞪小眼地互盯着对面的人群虎视眈眈，好像只要有人喊一嗓子“大家上”，就会冲上去拼命一般，整个现场的空气中充满着火药味。

看到局长等人到了，山河公社公安特派员立即迎了上来，向局长等人简单介绍情况：“死者叫车德成，今年42岁，张步屯生产队社员，据我们了解，他是因为口粮不够吃，家中无米下锅，全家人饿着肚子，又不敢偷自家生产队的粮库，于是就跑到隔壁兴旺大队的场院里偷了两包豆子，在扛回去的时候被看场院当场抓住。然后兴旺大队的人就栓了条绳子套在他脖子上，胸前挂了个‘盗窃犯’的牌牌，牵着他满大队的游街示众，游完街后就把他放了。然后当晚家人没见车德成回家，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他吊挂在这棵歪脖子老杨树上。现在张步屯生产队的人说是兴旺大队的人把人弄死后挂到树上去的；而兴旺大队的人一口咬定游完街就把人放了，让他自己回家，根本没有去管他。两边的人就这么对上了——”

老照片 游街示众

一听死者的姓名，局长就不由得看了一眼车德仁，看来还是平辈的同族兄弟，都是老车家“德”字辈的，至少在族谱上的关系没有出五服。但此时，车德仁已经穿戴好全套法医行头，一边上前一边招呼民兵：“先把人放下来！”完全没有受到“车德成”这个名字的影响，毕竟就算是同一个辈分的远亲，但车德仁很确定他和这个叫车德成的远房族兄之前没有任何来往，在农村这种连环套式的亲戚关系极为普遍，就算在血统上关系再近，之前没有来往就是没有来往，因此不可能产生亲切感，验尸起来就完全当做一个陌生人来看待，这对车德仁的心理上一点压力都没有。

老照片 五常的公社社员

在尸检开始时，车德仁打量了一下这位叫车德成的族亲——一个朴实的农民，黄而瘦的一张长脸上僵硬着夹杂着痛苦和微笑的表情。尸体表面没有任何伤痕，用来上吊的物件是车德成自己的裤腰带，颈部形成的索沟上的纹路和裤腰带的质地吻合——

尸检结束后，车德仁立即向局长报告了自己经过尸检得出的结论：浆膜黏膜有出血点，心血暗红色呈流动性，实质脏器淤血，索沟正中悬挂无错位移动，尸体表面没有任何伤痕，树枝下有垫脚用的石头，一切都符合自缢的症状。

“你确定？”局长似乎还有一些怀疑。

“我确定！”车德仁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认为，车德成虽然被兴旺大队的人放了，但根据张步屯生产队的群众反映，车德成平素里为人本分，但极好面子，所以经此游街便感到羞愧难当，自觉没脸见人，所以在回屯子的路上发现了这棵歪脖子老杨树，就解下裤腰带挂在树枝上，打了个死结，然后搬了块石头垫脚，脖子一伸，两腿一蹬，自挂东南枝了。”

这个过程刻画合情合理，局长表示认同，于是以这个理由宣布了调查结论，并以个人在五常县的威望劝退了双方聚集的人群，并要求车德仁第二天提交正式的书面尸检报告，这案子就可以结了。

然而，就在车德仁回家后准备写尸检报告时，他的远房叔爷爷找上门来了。

这位叔爷爷家住在张步屯，白天并没有出现在现场，和别的张步屯的老车家远亲不同的是，这位叔爷爷和车德仁家的长辈是有来往的，因为在族谱同辈里行五，因此按照辈分算，车德仁应该叫他一声“五爷爷”。

作为祖辈级别的长辈的“五爷爷”来访，车德仁和妻子满春荣自然是殷勤款待。然而，车五爷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坐在炕上磕着烟袋锅，将里面的烟灰洒在地上，还朝地上吐了几口痰。这让车德仁的妻子满春荣不由得皱起眉头，作为五常县医院的儿科医生，她很爱干净，甚至有一点洁癖，车五爷这种作派她肯定不喜。但车五爷毕竟是丈夫“爷爷辈”的长辈，她也只能笑脸相迎，实在看不过眼就去厨房张罗酒菜，来个眼不见为净。

“德仁啊，五爷爷不跟你绕圈子，咱说正题。”车五爷又往地上吐了口痰，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来意：“德仁啊，你大学也念完了，大法医也当上了，这事儿你能不管吗？这事儿你得管啊！”

“五爷爷，你说的是啥事儿？”车德仁其实心中知道车五爷找他是为了什么事，但该装傻时就是毫不犹豫地在装傻。

“还能是啥事儿！德成让人打死的事儿！他也是咱老车家的人，你咋还问我啥事儿？！”车五爷显得有些愠怒。

“尸体我验过了，是自杀。”

“啥叫自杀！他好好的咋的就把自己给杀了？他是让人打死的！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德仁啊，你得让他们给德成偿命！”车五爷气愤地说着，然后又是一杆子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烟杆子立刻在炕沿上断成两截。

“五爷爷，人命关天，你可不敢乱说啊！”车德仁并不退让，很淡定地弯下腰，帮车五爷捡起断在地上的旱烟锅。

“啥叫乱说？你是咱老车家的人，你媳妇是咱老车家的媳妇，你儿子是咱老车家的种，你为啥不向着咱老车家说话？！”车五爷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车德仁，你就说一句话，这事儿你办不办吧？！不办，你这门我以后也就不登了。”

“五爷爷，别的事儿都行，可这事儿真的不行！”

“哗啦”一声，怒不可遏的车五爷一下子将满春荣刚刚布好的一桌酒菜给掀翻了，碗碟在水泥地面上摔得粉碎，饭菜和破碗碴子铺了一地。

“好好好，车德仁！我要是再登你家的门槛，我就不是你五爷爷，我就是你孙子！”说罢，车五爷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愣在原地的车德仁和已经委屈得哭成泪人的满春荣——老头子倒是说到做到，终他一生也没有再登车德仁的家门一步，原本关系还不错的两支族亲的就此彻底沦为陌路。

第二天，车德仁提交给局长的尸检报告上白纸黑字写着“车德成系自缢身亡”的结论，局长看了两眼通红的车德仁，又看了报告许久，叹了口气：“小车啊，看样子你的族亲把你恨上了吧，难为你了。”

“局长，您别这么说，亲眷是亲眷，原则是原则，这点我清楚得很——”车德仁的表态异常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