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润民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
什么样的人是有福的人?春节回家,大家围绕着这一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很快,舆论场就产生了分化,大多数中年人普遍坚持认为事业有成是福、成家立业是福、多子多孙是福、平安健康是福。但年轻人却不赞同,认为这种想法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年轻人觉得,现在吃穿不愁的生活就是福,赚多多的钱是福,而像是结婚成家和生小孩都不能衡量一个人的福气。并且让人吃惊的是,一些老年人也开始站在年轻人的一边,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最终,大家都只能围绕着“健康是福”达成某种共识,话题便转向了对养生、看病的吐槽。临近过年,一年一度的催婚大戏就要上演,但中年人焦虑,年轻人“躺平”,两代人争论的核心焦点到底是什么?
一、
最近网上流行一种说法“不是不婚主义、也不是必婚主义,而是幸福主义”,其实这句话很好地展现了当下的年轻人所面临三种挣扎。
不婚,代表着时下流行的“独身主义”思潮,“一时单身一时爽,一直单身一直爽”。一个人生活确实非常简单,不需要照顾他人的情绪,也不需要牺牲自己的时间,也避免了委屈自己、空耗心神等等的问题。再加上年轻人在城市这个“陌生人社会”里生活,物质生活和精神需求也比较容易通过消费娱乐和网络、手机满足,以至于单身经济盛行,一人食、一人居、一人用、一人份的各种商品也被生产出来,销量也非常不错。但是作为一种主义,真正坚定选择不婚的年轻人却不多,不婚往往成为用来和长辈拉扯的一种说辞、一种思想、一种主张,在甜甜的恋爱面前,“拿着我的祝福快滚”也是一种既有羡慕,又有祝福的自嘲。
至于必婚,是一种由“社会时钟”带来的焦虑感,这种焦虑感,一是来源于内心偶尔泛起的孤独,更多的却是源于周边的社会环境。该到什么年龄,要做什么事情,是人的生命周期、家庭生命周期和社会身份节点的要求,像是一台“社会时钟”。加之身边的同学、朋友慢慢地都结了婚、有了家庭,自然有一丝丝焦虑,父母一辈则是觉得身边的熟人家里,“别人家的小孩”都慢慢步入了家庭生活,就更加平添了好几倍的心理压力,“愁”、“急”、“急得睡不着”是许多家长的生活状态。
而幸福呢,则是大家、都想要去追求的生活状态,但它明显更为主观,并且存在现实性的困难。若是从幸福来衡量,婚与不婚,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一种选择,它与婚嫁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就如同“爱”的能力,是内心充盈后对外界的一种自然幅散和随手赠与,幸福自然包含了对自身生活的妥当安排,对当下安足,对未来有好的预期。从大部分中国人温良圆融的性格来看,不婚和必婚都太绝对了,幸福则是一个很符合大家状态的状态
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必婚”处于最具“社会性”的状态,“不婚”则是最具“个体性”的状态,“幸福”就变成了二者的折中,它不像必婚那样有压迫感,也不像不婚那样绝对,并且它能够自由地向其他两种状态,既能够包涵一个“好的自己”,也能够扩容到“更好的我们”。
二、
在中年人身上,我们能够发现“社会性”的部分更加明显,婚姻缔结并非简单的两性关系,也不只是小家庭的事,而是蔓延至双系家庭、诸多亲属,关系到整个村庄和乡土社会的社会性事件。在河南农村调研的时候,很多家里没结婚的阿姨“不敢去跳广场舞”,因为村民会说“你看她儿子都没结婚,还有闲心在这里跳舞”,家里小孩没有结婚的时候,“走在路上都觉得没别人高、没别人胖”,“抬不起头”。婚姻的这种社会性价值在社会竞争很强的村庄中被放大,而这种社会性情感也被年轻人敏锐地捕捉到,因为年轻人对村庄社会的嵌入程度没有那么深,反而是受到城市文化和生活方式影响更大,所以普遍会觉得,中年人所谓的有福气,实在是“活在别人眼里”的一种想法。
但是除了这一层社会性的情感与价值,婚姻缔结与家庭绵延对于中年人来说,更有一种“本体性的价值”,这种价值是关乎生命意义的深层次情感。源于中国的“家”长久以来作为老百姓的一种信仰和宗教,为此世的生命提供了一种绵延感,子孙后代,是中国人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体现。这在中老年人身上表现得越发明显,一位湖北的老人,70多岁还要种田挣钱,为的就是去城里的时候,能够给孙子孙女们买零食玩具,一个娃娃给上一两百,并且会拒接子代再把钱还给他,为子女尽心、给孙子孙女花钱,对于老人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义感的事情,它既指向了老人对现世中下辈的疼爱,也指向了未来百年后有子女送终烧纸、怀想惦念的彼世追求。而婚姻,就是这种绵延性的时间得以可能。
“必婚”在这一层面的情感并没有被年轻人理解,因为构筑年轻人本体性价值的基础已然发生了变化。
所谓的“不婚主义”,是一种时代潮流的缩影,可能包含着一种新的生命寄托。而维系着过去传统价值的伦理基础,则经历了经济发展、生活压力、社会转型、社会思潮等多重冲击。“家”被现实撕开,同时又过度承载了压力和转型的冲击,因此暴露在现实和大众舆论面前的往往是许多尴尬和不堪。
在年轻人看来,“必婚”是武断的,其过度彰显的“社会性”构成了一种对于“个体性”的压制,婚姻缔结在过去更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夫妻之间的情感生活也是隐而不彰的。所以费孝通常说,中国伦理大部分都在讨论“男女关系”,而鲜有在“夫妻关系”之间着墨。性和情感中包含的冲动与偶然,构成了对于稳定社会结构的冲击,因此,男女关系是大事,不得不防。另一方面,夫妻关系的过度强化,会危及到兄弟关系,小家庭利益的彰显,会降低大家庭的合力达成。围绕着利益调平,人心秩序,婚姻勾连了错综复杂的生活情境,在熟人社会的催化下变得愈发滞重起来。
三、
因此,幸福主义的呼声,是年轻一代走出乡土、拥抱城镇过程中的自然反应,是社会转型的时代隐喻。
首先是经济的转型。市场的力量最先进入村庄,引起了熟人社会内部的分化,过去影响婚姻缔结的要素也发生了转变:买车、买房,能否在城市安居,是生活的保障;而高额彩礼、豪华婚宴则更是一种社会竞争,对于广大中西部地区的家庭来说,婚姻成本越发高昂,家庭实现再生产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其次是生活方式的转型,裹挟着社会伦理与社会习俗的转型。农村人在城乡之间流动,造成了空间分隔,大家各自奔赴各自的生活,熟人社会开始退缩,婚姻也逐渐从一种更具社会性的仪式和象征,变成了更加私人化的生活选择。在河南,一个婚庆公司的老板告诉我们,十年前,大家结婚都嫌奥迪车队档次不够高,如今,现代车队就很划算;原先结婚需要三台摄影机位,如今一台就刚刚好;原来到处都要贴上喜字,现在大厅贴一个意思一下就行……年轻夫妻都觉得,与其把钱花给别人看,还不如用省下来的钱来添置一台好空调。
小家庭话语权的崛起,其反面是婚姻开始的私人化,原先牢牢钉在社会中的婚姻,逐渐脱离周围环伺的联系,也带来了婚姻的脆弱性,原先的某些要素,如村庄社会舆论、远亲近邻、伦理规范等等,支撑着或是束缚着夫妻俩好好过日子的这些要素,都在慢慢减弱。无论是调研,还是这次春节返乡,我问到许多离婚的案例,都是在亲戚朋友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离婚了,甚至是双方父母都还不知道,小夫妻俩就去登记离婚。
最后也是最为缓慢的转型,便是心理的转型,或者说生活习惯、个体生命轨迹的转型,在婚姻上,表现为两代人对婚姻完全不同的理解。
中年人的婚姻,虽然受到艰苦生活的挑战,但上一代人共享同一种生活轨迹,局限或者说被固定在一个相对单一的社会中,既是一种束缚型结构,但也是一种保护型结构,婚姻,无论好坏,变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个部分。因此,不婚和必婚的问题并没有出现过。
但年轻人所面临的社会结构却是多元的,多元社会提供了多元的生产基础,也自然产生了不同的社群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因此,原本牢牢固定在社会中,作为人生命轨迹中的“婚姻”也被分离了出来。马克斯·韦伯曾说过,传统世界中的一切都需要在现代中重新证明其合理性。标志着现代社会肢解传统,而传统重新与现代社会融合的一个漫长的社会文化变迁过程。
因此,“必婚”和“不婚”都有合理性,但是将两者放在一起,便是“鸡同鸭讲”,一个是传统社会中的道理,一个是现代社会的潮流。但两者并不因为其所处的时代便必然地与“愚昧”、“落后”和“不好”挂钩。相反,一部分年轻人看到婚姻与家庭生活中的摩擦、矛盾、困难,会是原因论的认为是“婚姻”的问题,认为是两个人不合适。但这些不合适,往往都是社会外部环境的压力、两个人和两个家庭之间的具体互动以及一些偶然性要素共同促成的。幸福主义便是这样一种调和论,一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智慧,它是实践的、具体的、有情境的,是一个成年人对自身生活的主体安排和选择。
四、
父代主张“必婚”,是他们所理解的好,是他们贯穿生命的理,也是他们的社会意义与价值寄托,作为普通人,他们并不能够厘清究竟是私、爱、下意识,还是一种受到了社会裹挟的情感,但中国人的“家”确实滋养着生命、构成社会的微观基础和个体的坚实托底。
子代主张“不婚”,也是这一代青年,生长于物质极大繁荣、文明极大发展、思想极大自由的时代,比起“活着”,更愿意去想一些超越性的、关乎意义与价值的问题,追求更为卓然的生活境界。
在必婚和不婚的反复讨论之间,“幸福主义”便是时代给出的一种答案,它或许不确切,或许存在现实性的困难,但它是新时代与旧传统化合、扬弃的一种尝试,是当下的中国青年追求自己幸福生活实践的一种自然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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