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走基层｜时隔两年，再见李振华

记者巩悦悦

过了这个春节，就是李振华来山东支教的第71个年头了。

2021年8月，在沂源振华实验学校，记者采访了退休校长李振华，写出报道《大山里的“布鞋校长”》，李振华扎根沂蒙山区68年，用知识改变山里孩子命运。自己生活清贫，却捐出上百万元资助2300名学生的经历被社会广泛知晓。

时隔两年，又见李振华。

和两年前见面时的场景一样，得知记者要来，李振华早早就等候在了沂源振华实验学校的广场上，大老远就亲切地挥手打招呼。刚来支教时的一排排简陋平房，眨眼已是高楼林立。孩子们欢快地搬进了更明亮、更温暖的大教室，而当年那个满腔抱负的热血青年却成为了沧桑老人。与李振华对话时，记者就像是打开了一本尘封已久的书卷，在褶皱泛旧的扉页背后，是一本珍贵而厚重的回忆录。

扎根沂蒙山区的70个年头，李振华教出了上万名学生。

70年，160万元，2400个贫困孩子

走进李振华的办公室，两张沙发对在一起，两条长桌用作茶几，朴素干净。唯一特殊的，是悬挂在墙面上的“教师楷模”四个大字。

桌上早就准备好了新鲜的橘子和梨，在张罗着让记者坐下后，李振华热情地把水果往记者手里塞，如同两年前见到他时一样。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变瘦削了，头发更白了，眼睛变模糊，耳朵也戴上了助听器。

记者心疼地望着他。他笑了：“大家都很关心我，校园门头房里的生活用品都是县里领导委托人置办的，不仅接上了抽油烟机、自来水、电热器，还买来了桌椅和锅碗瓢盆、智能饮水机。文强（李振华资助过的学生）照顾着我的生活，很周到。”

李振华虽然享受着退休金和国务院特殊津贴，生活却很清贫。从大都市南京来到沂蒙老区支教的李振华，70年来倾其所有的助学助困从未间断。他从微薄收入中累计捐资160余万元，直接资助了2400多名贫困学生，培养上万名学生成材。退了休，他选择边“打工”边资助贫困孩子。

与对学生的“慷慨”不同，李振华对待自己极为“抠门”。他一辈子不会喝酒抽烟，茶叶都舍不得喝。三餐常常用面条、萝卜丝和南瓜打发。一件黑色棉服缝缝补补六七年，白底黑面千层布鞋也是在断底后，找修鞋匠用车带打了补丁接着穿。

去年12月的集中采访中，有位记者在目睹李振华的简朴之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李振华回忆道：“他看我生活挺艰苦，非要把手表摘下来给我，我怎么推都推不掉。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带着不习惯，但他怎么也不愿意。”

除了接受媒体采访，87岁的李振华每天还要接待十几个团队的参观，有来自北京的、辽宁的、甘肃的、四川的，还有来自内蒙古和新疆的。来者大都是党政机关及企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也有李振华的仰慕者不远千里赶来。接待之外，李振华现在的帮扶对象主要是孤寡老人和孤儿。因此他专门在事迹展览馆的走廊里设了间“五老”工作室、孤儿心理咨询室。

像这样的参观，李振华每天要接待十几个团队。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巩悦悦 摄影报道

几十年来，李振华向社会争取了近千万元资金，用设立的“振华奖学金扶困基金会”资助了1.24万人次贫困学生。他告诉记者：“现在国家变强大了，家庭有困难的孩子少一些了，基金会的作用也在慢慢发生转变，我们用基金会的钱来激励老师和学生，鼓励老师们好好工作，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

很多人不理解，李振华这辈子为了别人苦了自己，图啥？李振华只有一句话，“是沂蒙精神把我感召来的，也是沂蒙精神把我留下来的，现在我在传承和弘扬沂蒙精神。”

孩子们的“宝贝”

对于李振华，人们大都是从报纸或电视上认识他，了解他的事迹。但生活中的他其实是一位幸福老人。

记者正采访着，突然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呼呼跑了过来，一把揽住了李振华，李振华慈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这是他曾经资助过的张文强的二儿子，被李振华亲切地称为“小二号”。

从小受李振华资助的张文强，把李振华视作自己“父亲”。两个人最初的关联要追溯到20年前。

那时，从职业中专毕业的张文强找不到工作，急得不得了。退休后的李振华带他来到打工地，找人教他学文秘，学微机，学家电管理，并帮他找了份工作。

工作找到了，李振华又帮他找对象。在城市里找对象，女方通常会要楼房，要电动车，要金戒指。刚参加工作的张文强，手里没攒下几个钱。李振华也急在心上。他的钱都捐出去了，没钱给他买。找了十几个姑娘，但最后都因为没钱买彩礼，没了下文。

怎么办？李振华让张文强骑自行车带他去乡镇找，最后真找到一位，可对方提出要一万零一百的见面礼。李振华四处讨还来的钱，给了他，张文强感动的不得了。后来，李振华又陆续给添置上了家具、床、衣橱和被褥。

“结婚那天都腊月里要过年了，他们大冷天穿着婚纱礼服，哪里也没去，跑来我这里了，要和我照相。”就这样，一对新人让李振华站在中间照了张相，这张照片后来被张贴在了李振华事迹展厅里，“现在两人都结婚十几年了，没吵过一次嘴，互相关心，照顾得没那么好的。”

李振华的恩情，张文强记在心上。他曾经想把大儿子张恩铭改姓李，跟随李振华姓，却被李振华坚决反对。为让儿子感恩铭记李振华的恩情，张文强给儿子起名“张恩铭”。

大喜之日，张文强携妻子专门跑来与李振华合影，这张照片后来被张贴在了李振华事迹展厅里。（受访者供图）

小时候，张恩铭（前）常被李振华带去看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受访者供图）

“从小，我以为李爷爷就是我的亲爷爷，对我这么好。长大才听爸爸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和他比对亲爷爷还亲。”张恩铭从小就被李振华带去看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后来成了沂源红报告团的一员，讲了几百场李爷爷的故事，被评为山东省“美德少年”。

张文强则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李振华的生活。每天早上先陪李振华绕校园走一圈，回来再做萝卜条挂面，有时候还会掐点蒲公英，炸了做豆沫子吃。偶尔也会挖点苦菜。给李振华做饭有讲究，张文强一般掌握两条：淡一点，热一点。

李振华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这片大山。他拿着退休金，享受着国务院特殊津贴，原本能过上更好更舒适的生活，但他却选择了一条更为清贫和艰苦的人生。张文强就是李振华资助过的2400个孩子之一。而除了张文强，更多受李振华帮助和影响的孩子们，在长大之后也“宝贝”起了他们的李老师。

在李振华生活的小屋里，他指给记者看，地上堆放的南瓜、地瓜和萝卜，都是学生们一筐筐背来送给他的。他们专门留出一小块地，不上化肥，不打农药，种给他吃。一棵长势喜人的苹果树也被套袋，不打农药，专门给他留着。红水河里逮几条小鱼，相隔100公里也要送来给他。得知他腿疼，听说吃螃蟹好得快，他们就冒着严寒敲开河里冰块，抓些小螃蟹给他送来。

“这是怎样的感情啊？！”从17岁支教沂源至今，李振华有很多次“高飞”的机会，但都被他一一婉拒了，“我不去不是因为觉得不好，而是因为我和乡亲们，和孩子们有很深厚的感情，我们分不开了。现在，我想再多做些事情回报他们。”

李振华正接受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专访。

过年

采访李振华，绕不开的话题是父母，这也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那是在1953年，刚被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的李振华经常听老师们讲沂蒙红嫂、沂蒙六姐妹的革命故事，那时他就暗下决心，自己也要为党和人民做贡献。

当时国家号召青年“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伟大的地方去”。受沂蒙老区精神感染，也受当中学老师的父亲影响，年仅17岁的李振华响应号召，走出校门，来到偏远贫穷的沂蒙老区支教。

70年前，南京和沂源，在物质生活上差别较大，那时候的沂源县城甚至比不上南京农村，脚下连一平方米的水泥地都找不出来。刚参加工作时，李振华每个月也只领到21元工资。

虽说忠孝不能两全，但李振华想尽最大努力。他每月21元钱的工资给父母寄去10元，自己留6元，剩下的5元钱用来资助贫困学生。由于5元钱占他月工资的1/4，后来随着工资的增加，他永远保持1/4留给困难孩子。

从泰安火车站到南京，车票要花去21元钱，这可是李振华每个月的工资总数。那个年头，除去吃饭之外的所有钱，李振华都用来资助贫困学生了，再也没有多余的钱回家。因此来沂源支教的头三年，他是在乡亲们家里过的年。

乡亲们平时吃糠咽菜，一年到头很少吃肉。一户喂两只老母鸡，下蛋以后拿去供销社换盐换火柴，他们把老母鸡叫做“小银行”。为让李振华来家过年，他们把老母鸡杀了炒给他吃。

“炒鸡肉的时候，闻着喷香味。小孩围着锅想吃，大人不让。”李振华回忆，“后来，乡亲盛了满满一碗，端进屋里让我吃。孩子跟进屋，大人就把他骗出来，说锅里还有。等小孩出来后，大人一下把门关上了，让我自己在里头吃。你说我能吃进去吗？”

退休校长李振华见证了沂源教育70年的变迁。

老区人民对他的关爱，李振华一辈子忘不了。

一次采访中，有记者问李振华，现在的炒鸡味道好，还是过去的炒鸡味道好？李振华的回答是，“现在的炒鸡味道比过去好，一是原料，二是炒的技术。过去的炒鸡味道不如现在好吃，但是那时候的味道，我终身难忘，因为那是乡亲们的情谊。”

在那个年代，城里人生活更困难。李振华就抽空从山坡上拾些菜叶子，把萝卜切成片，晒干邮寄回家。平时发的油票肉票，他舍不得吃，过年再把每个月的二两油打进瓶子里带回家。

三年之后，李振华终于可以回家了。那时火车挤不上去，尤其是在过年前后，车里车外全是人，更别说抢坐票了。

从泰安出发的是慢车，一小时跑十几公里。车厢里挤不动，李振华通常要站上两天一夜，小便在裤子里，脚都肿了。等回到家，父母一看儿子腿肿成那样，忍不住掉眼泪，心疼地责怪他，让他少背些东西。但李振华想，对父母的亏欠够多了，他要竭力孝敬老人。

齐鲁晚报刊发的《大山里的“布鞋校长”》被展览在了李振华事迹展厅。图为李振华与该报道版面的合影。

“老母鸡”

退休前，每到星期六，李振华都要带孩子们上山拔猪食、拾柴火、做游戏、学习，和孩子们形影不离。这种师生情被韩旺村民看在眼里，他们把李振华比做“老母鸡”。在他们的认知里，老母鸡总是护着小鸡的，他们想以此说明李振华对学生的关爱，李振华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绰号。

为了学生的事，李振华说个人利益都可以放弃，痛苦要深埋在心底。照顾李振华生活的张文强告诉记者，退休后的20多年，李老师一天也没停歇过，总是那么忙。

去年腊月，李振华高烧得厉害，住了院。往年这时，他总要看望孤寡老人，这次却起不了身。

在一个打完吊瓶的下午，李振华叫来张文强，催促他开车一家家去送。一个被关爱的残疾人感动的不得了，问李老师咋没来，张文强含糊地说李老师有事没来。结果第二天，这位残疾人打了七八张煎饼，徒步七八里地来送，到了才知道李振华高烧住院。一想到李振华生病了还惦记着自己，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对于孤儿，李振华让张文强和村里人联系，通过微信转红包过去。拿到红包后，孩子们高兴的不得了。

一位年轻人感到不解，专门跑来问李振华：您工资不少，还享受着国务院特殊津贴之后，自己的生活咋这么清贫？

“因为我看到我的学生成材了。有的成了教师，有的成了大专家大教授，有的成为了科学家。”李振华说，他高兴的是，学生们用读书改变了命运，走出了大山，摆脱了贫困，现在又通过捐款来回报社会，“虽然我的生活很清贫，但我内心很富有。”

一碗清水挂面，一小碟萝卜腌菜，就是李振华的早餐。

在李振华眼里，小孩是家庭的希望。当老师则是教书又要育人，所以他竭尽所能教会他们做人，教会他们学习，帮助他们用知识改变命运。“我认为当老师很有意义，特别是在基层，尤其是在老区。老区人民对革命做了那么多贡献和牺牲，我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回报他们。”

70年前，17岁的李振华还是一个热血青年。

70年后，记者眼前的他已经是个沧桑老人了。

“我的耳朵听不那么清楚了，眼睛不那么清亮了，外形也变成老汉子的模样了，但初心没变，我是来支教的。所以我觉得眼睛更加清楚来的方向，沿着这个方向，我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用实际行动报答党的培养、领导的关爱、人民的养育。”说这话时，李振华眼里透着坚定。

又一个清晨，在沂源振华实验学校的门头房里，满头花白的李振华正吃着清水萝卜丝挂面，看着他衣领上的破洞，看着他脚底打着补丁的老布鞋，记者鼻子酸了。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8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