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场，死亡比墓碑更廉价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题图｜Maxim Dondyuk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战争，使多数人流血、痛苦和死亡，却是少数人和行业的狂欢节。

兵祸，将军工产业灌喂肥肥胖胖；死亡，便成为这场盛宴中最肥硕的排泄物。

它像肥料一样，滋养着与之相关的产业，让棺材铺生意红火、让掘墓人夜以继日、也让墓碑设计巧思连连。

当丧葬产业因为野心家的冒险和死亡变得兴盛，那么它本身就变成了控诉战争的黑色幽默。

独立33年后，乌克兰被死亡重新塑造。

2013年的广场革命后，这个国家的克里米亚先遭俄罗斯吞并，随后是漫长的顿巴斯冲突逐渐升级为俄乌绞肉机，这个不断激化的过程中，葬礼逐渐成为了这个国家最常见的公共活动，尤其是军人的葬礼。

在顿巴斯冲突转变为俄乌冲突的节点时刻，2021年7月乌克兰最高拉达对《乌克兰武装部队以及卫戍部队法规》进行了修订，增加了“有关军葬的礼仪与程序”的新规。

在这项修正案没有通过的时候，乌克兰军葬并没有明确的流程。而这项法案，不但明确了国家预算出资进行军葬，还确定了灵车、告别埋葬等诸多礼仪细节。

比如军葬礼仪中的安息号规定，就要求军人遗体从灵车移至悼念地点的时候，仪仗队要吹响“ПАМ'ЯТЬ——记忆”篇章，而当完成悼念移至墓穴下葬的时候，就要奏响“ШАНА——荣誉”篇章。

在此之前，乌克兰军葬大多使用1975年苏联时期创作的安息号。因此，这一关于葬礼的小小细节，背后映射的是乌克兰民族身份构建的想象。

在俄乌冲突尚未爆发的时候，俄罗斯文化在乌克兰地位尊崇。那时，乌克兰电影院播院线大片，如果是乌克兰语配音大家会觉得滑稽，会觉得蜘蛛侠、钢铁侠怎么会说乡下话呢？

而广场革命改变了这一切，在乌克兰人视角下，这场运动是摆脱腐败官僚和苏联残余影响的成功；而在俄罗斯人视角下，这是一场背叛，不仅仅是出于对地缘战略的考量，更多也是出于国族认同的担忧，毕竟现在致力于入欧的乌克兰人被俄罗斯人称为“小俄罗斯”人。

一个极具代表性的证据是，广场革命后，俄罗斯网络舆论总爱把转向入欧的乌克兰人，比做出轨的妻子，嘲笑去欧洲的乌克兰女性都是性工作者，跟欧盟互通签证也是为了送更多女性去欧洲卖淫。

将乌克兰人女性化的舆论，意味着对一个国家自主性的否定，即：妻子出轨是被勾引的，而不是自己有问题，所以出轨的本质不是妻子和我的问题，而是我和勾引妻子那个人的问题。

这种思路，不但让俄乌问题在本国互联网上重回“俄西争霸”的经典故事叙事，同样消解了一个民族自主性的存在。

在这种状况下，军葬成为了构建乌克兰本民族的粘合剂。

乌克兰将“祖国母亲”雕像上的苏联国徽，换成了乌克兰标志留里克三叉戟

如今，随着战事激烈，我们在网上看短视频的时候，常能看见乌克兰人对着军人灵车半跪行礼。

这一礼节，源自古老的哥萨克传统。在过去，哥萨克骑兵将左膝下跪，右手举起军刀视为葬礼上的最高尊重，而重提哥萨克传统正是乌克兰的民族认同，在他们眼里哥萨克代表着对自由的向往。

听上去有点儿浪漫，但在背后却是血腥黑暗的残酷现实：

这场战争，消耗了乌克兰整整一代人。

2022年3月俄乌冲突时，乌克兰士兵的平均年龄为30-35岁，在经过一年多残酷作战之后，2023年11月乌克兰士兵的平均年龄已经升至43岁。

但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殒命战场，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满意乌克兰政府为士兵公墓制定的统一形制的墓碑，而是开始为阵亡士兵打造豪华的墓碑。

因为在乌克兰文化中，他们相信战场上的非正常死亡会让死者灵魂不得安宁，所以要通过充满仪式感的行为，来对死者进行补偿。

统一形制墓碑

在现在的乌克兰军事公墓中，出现了越来越多带有全身激光雕刻的墓碑；而军事元素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阵亡士兵家属会把逝者生前的勋章附到墓碑之上，以表哀思。

“陪伴年轻小伙子到墓穴的除了勋章，最多的就是婚戒，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没结婚。”乌克兰军队牧师Anastasia Krivenko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道。

不过一座豪华墓地的价格并不便宜。

基辅一家承接墓碑设计的公司价格单显示，一座包含草坪和座椅的豪华陵墓造价约为6700美元，一座看上去普通的花岗岩墓碑也要4400美元，这在人均月收入520美元的乌克兰，意味着要花掉普通人超过一年的收入。

墓碑设计因为战争的到来而出现了新的形态，墓穴也因为死亡变得紧俏。

延续两年的战争，让阵亡士兵不断填满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墓地。在利沃夫，由于没有新的空间埋葬死者，市政府不得不将孤坟挖开，以埋葬新阵亡的乌克兰士兵。

尽管乌克兰殡葬业因为死亡而变得兴盛，但身处其中的人并不得轻松。

米哈伊尔老人是利沃夫当地的一名掘墓人，过去他每月举行两场葬礼，但如今有时候一天就要举行多场，面对这么多年轻的死者，他和他的同事已经快要崩溃。

“每天工作的时候，我们必须要一直讲笑话、抽烟，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要不然我们真的会疯掉。”他说。

在互联网领域，一些乌克兰博主开始将展示军葬视为向外界解读当下状况的手段。

一位名叫@Anna的博主在视频中这样说：“这些人都是最优秀的人，他们为了国家而失去了生命……乌克兰会变得更好，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

同样的事情，也在俄罗斯发生。

据西伯利亚火葬场老板Yakushin回忆，最关注阵亡士兵待遇的是瓦格纳集团。

他说，普利戈任在世时，就非常关注瓦格纳战士的身后事，提出过一个以最大荣誉安葬死者的要求。当时，他跟军方积极合作，要求军方提供墓地、仪仗队和灵车。

在2018年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建造了瓦格纳墓地，里面有个小教堂，每个坟茔上都有瓦格纳Logo。不过，俄乌冲突爆发后10个月，瓦格纳墓地就满了。

特别军事行动同样带动了俄罗斯殡葬业的发展：

2021年俄罗斯殡葬业市场规模上涨12.5%，达到804亿卢布（9.12亿美元），2022年俄罗斯殡葬业市场规模上涨6%，达到860亿卢布（9.75亿美元），被专家视为增长迅猛的产业。

入殓师Dmitry Yevsikov表示，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他的培训班平均每期也就3、4个人参加，但到了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每期培训班达到了20、30人。同时，火葬场也变成一项不错的投资，只需3-5年就能回本。

最具特色的可能是印有俄军像素迷彩、名为保卫者的棺材，它在去年夏季的别尔江斯克发售，还能给阵亡士兵家属85折。但它和Z字元素（特别军事行动LOGO）相关的丧葬用品一样，不受亲属待见。

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普通人丧葬费用也开始变得昂贵。

2019年莫斯科一场葬礼的花费为4万-6万卢布，但到了2021年便上涨到了7.5万卢布。

宏观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

根据俄罗斯调研机构统计的数据，2023年11月，俄罗斯的棺材价格较去年同期相比上涨了37%、掘墓服务价格上涨了 18%。

同时专家指出，由于国际制裁导致的物资匮乏，俄罗斯火葬价格和入殓所用的化妆品价格会在2024年持续走高。

俄罗斯各地火葬价格上涨情况

在这个特殊时期，军葬也同样成为了俄罗斯凝聚共同记忆的手段。

最具代表性依然是瓦格纳阵亡战士。

普利戈任承诺无论士兵身份背景如何，只要上了前线就是卫国英雄。在他们阵亡后，他们的名字还有可能登上母校荣耀墙，尽管他们生前可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比如一位名叫 Roman Lazaruk 的罪犯，在22岁烧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而被定罪，但阵亡巴赫穆特后却获军葬殊荣，跟二战时期的苏联红军埋在一起引发民众不满。

这样的道德争论在俄罗斯变得愈发普遍，人们都想要知道，到底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正义，为了钱和利益而死的人，到底算不算的上是卫国英雄。

外贝加尔地区一位村民因瓦格纳的葬礼发生冲突

活着的人拼命争夺对正义的解释权，死去的人缄默无言。

我想如果通灵魔法真的存在，他们应该会说上一句：

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