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危机”的那股“狠劲儿”
——张怡微新作印象
文 / 沈祖新
张怡微新近出版的小说集《哀眠》,收录了三篇新作《伊丽莎白》《免疫风暴》与《宿鸟记》,读完给我一种强烈的刺痛感,字里行间更传达出的一股可贵的“狠劲儿”。用“狠劲儿”概括张怡微的小说,容易让人不明就里,因为她的文字,一向温婉含蓄、克制冷静,在细腻中流露坚韧。若结合她的旧作与去年出版的小说集《四合如意》,就会发现,这股“狠劲儿”源于对“危机”的感知。
关于危机,可以从小说中衍生出诸如家庭与生存、希望与失望、漂泊与归属等批评话语,将之归拢聚合,其内核是一种情感危机,即人的情感在诉求与抚慰之间拮抗、缠绕,不知怎样安稳自己的心灵。为此,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处于一种寻找的状态,他们因此而疲惫,也为此而希冀,但终究没有找到答案。张怡微的可贵之处,在于毫不避讳寻找的未果,并能用敏锐的当代意识,将社交媒体视作审视情感危机的取景框,在这方寸之间深掘人类心灵的幽深与晦暗,坦露情感的渴求与精神的不安,更能“狠”下心来,用凌厉的细节,在猛然的刺痛中,揭开内在的惊恐与慌张,正视情感交流的错位与困顿,以一种“狠劲儿”珍视情感本身的可贵。
一
《伊丽莎白》《免疫风暴》与《宿鸟记》三篇新作,分别对应的是友情、亲情与爱情。这三种对人而言至关重要的情感,在张怡微的笔下,呈现出外在的紧张与内在的希冀并存的面貌。这种对立,恰好构成了对情感危机的呈现。
《伊丽莎白》的叙事围绕着白莹、狄三与阿胖之间的友情而展开,已逝的梦伊,构成关系的紧张点,更构成对张怡微写作能力的考验,因为男女之间的纠葛,很容易将小说降格为痴男怨女的庸俗纠缠。一方面,张怡微厘清了三人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清晰的人物框架;另一方面,张怡微利用社交媒体的取景框,显示出这种关系的内在景深——人的精神的贫瘠、人际关系中安全感的缺失以及对情感的本性诉求。白莹作为一名小说家,“讲述”是她的分内职责,但她却需要在互联网中搜罗写作的素材,这隐含着一定的精神的贫瘠;同时,她对情感有着本能的渴望,但这又不能为其提供安全感。小说中最妙的细节,是在结尾处,白莹与狄三拥抱在一起,用小说写作的困难倾诉自己身心的疲惫,这也暗示出她对狄三的信任与留念;与此同时,防狼神器弹开了狄三的拥抱,一条安全求助信息,也发到了阿胖的手机中。
这一细节,象征出在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微妙与狭小,因为白莹最后拥有的,只是三人组;同时,这又不能为为她提供确凿的安全感,但她又不得不依靠友情为自己留下退路。这是一种故步自封,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她渴望倾诉与依靠,却又求告无门,友情成为一座围城,困住的是渴望突围却又走投无路的心灵,外在的紧张与内在的希冀相互角力,冲撞出现代人的情感危机。
二
社交媒体是张怡微审视人的情感危机的取景框,危机的景深是人心的幽冥与晦暗,即如《免疫风暴》中刘彤,她表面的危机是自己的斑秃与父亲的离世,但内在的隐忧是父亲去世带来的无家可归的漂泊感,用小说中的语言来说,这是一个“黑洞”。
“黑洞”的暗与深,既让人恐惧,又给人诱惑。在小说中,刘彤一方面与继母处理父亲的遗产,另一方面又珍惜父亲的遗物,尤其是一本集币册。在刘彤看来,集币册隐含的是“一些父亲活过的痕迹,真实的痕迹”,从中可以“辨识虚荣,谎言,也辨识人的软弱、逞强”。小说最给我刺痛感的细节,就是刘彤按照航线对集币册的重新整理,她认为这是“和他一起说说谎,包装起残缺黯淡的人生”。在这个细节的烘托下,亲情延续为一种彼此的成全,即使已经于事无补。
亲情在张怡微的小说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它是一个人伤痕的源头,也是一个人最终的依靠,以此为切口,可以显露家庭与生存的诸多秘密。在小说《度桥》中,母亲会手把手地教儿子如何生活,将生活具象为买菜、摘菜的细节,让人发笑,令人暖心,更给人酸楚。如同万千家庭的真相,这是温暖与怨怼相互交织的牵绊。但这种牵绊也会被异化为一种倾轧与负累。收录在《四合如意》中的《醉太平》,讲述的是在国外打工的母亲,因婆婆去世而回家料理丧仪的故事。与母亲的辛劳隐忍相对照,她的丈夫一事无成,却在不劳而获中赚得一个“孝子”的美称,他自己也“乐在其中”。这种“乐”,对应着标题的“醉”,“太平”也因此成为一种虚无的幻象与无望的寄托。因为在小说中,母亲对着手机中黑影哀求:“……我回来看完了病,太吉结了婚,就想办法回来的”。“病”已经明言了母亲身体的虚弱,儿子的婚事是她最大的牵挂,也是她辛劳的最大动力;“想办法回来”的表达,更在暗示读者,母亲很可能是在国外打黑工,身在他乡的日子的艰难程度,瞬间不言而喻。小说中最精彩的细节,是母亲对着手机哀求的对象,“那张脸怎么黑乎乎的”,“黑乎乎”的颜色与模糊的面容,既是神秘,更是威压。它将母亲在外打工的艰苦与屈辱瞬间具象化,又让人浮想联翩,与母亲的哀求彼此呼应,只有母亲在亲情的牵绊中苦苦支撑家庭,而父亲,还迷醉在太平的幻梦中。
三
这种幻梦转移到爱情中,就是《宿鸟记》中的邹冉的结局。只不过,相较于林东方的醉不知醒,邹冉的选择更让人唏嘘。她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了并不值得信赖的佑仁,婚后生活的动荡与飘摇已经可想而知。但结合邹冉“港漂”的身份,我们也能体谅她对家的渴望。
身为作者的张怡微,自然也能体贴到人物的处境与诉求,但她还是忍不住在结尾处反问“可这么狭小的岛屿,它到底急着飞去哪”。这是一声无奈的喟叹,也是一句无力的感慨。因为在面对情感的时候,人的能力是如此微弱。这种无奈与无力,在小说《故人》中表现得更为确切。张怡微在这里撤下了社交媒体的取景框,让人与人直接对话。对话的双方都处在自身的困境中,一名是丧女的父亲,一位是离婚的女性。这本该是一个相互倾诉、彼此慰藉的时刻,更可以是一组追忆往昔、疗愈生命的对话,但张怡微反其道而行之,突显出对话双方的困厄与对话本身的错位。面对老友父亲的真诚与坦荡,“我”却不能被其感动与感染,只能随声附和。一方滔滔不绝,一方寥寥数语,这种交流的不对等,恰恰彰显出情感危机的真实与人生困顿的残酷。张怡微既没有越俎代庖地美化,也没有完全抽离的冷漠,而是写出了中间地带的暧昧。
而这,需要一股“狠劲儿”。尤其是在结尾处,面对老友父亲询问微信的请求,“我”只能抱歉地否认,并且“没敢看他的眼睛”。此刻的躲闪,透露出人物身心俱疲。她已经无心回忆老友的过往,无力抚慰老人受伤的心灵。情感依然在漂泊,人困在自身的危机中,不知如何是好。稍有懈怠,小说的力道就会消散殆尽。张怡微的这股“狠劲儿”,犹如划燃的火柴,在滋啦一声的清脆中,瞬间照亮人心的晦暗,随着火柴的燃尽,人心的面貌也渐趋幽冥,但即使如此,这份渴念依然在烟雾朦胧中得以显现。
(本文刊于《北京晚报》2024年1月10日版)
《哀眠》
作者:张怡微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怡微致力于描写当代青年生活,无疾而终的爱情,棘手又充满羁绊的亲情,独立生活的困窘。她是一位与当代青年同成长的作家,能敏锐地捕捉到时代在青年群体中投射下的情绪,对于情感、自我的探索——他们接过生活的重量,经历婚姻、离异,看见衰老、死亡,一步步识别虚荣、谎言,也辨析人的软弱、逞强。他们努力自我长成,遥远的长路变短路,直到长出自己的表情轮廓。
张怡微以毫不怯弱的姿态迎击生活中的虚与委蛇,欲望与幸福,相遇与告别,在冷静的叙述中闪现人生的真谛,偶有嬉笑哀矜,时而反讽自嘲,以至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生活——这么狭小的岛屿,我们到底急着飞去哪?
《四合如意》
作者:张怡微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四合如意原为曲牌名,意为包含多首曲牌连缀而成的大型套曲。十二篇小说,十二首曲牌,旧曲新意,每一个故事都在辨析当代青年的情感生活。
这本小说,既是社交媒体一代的情感教育之书,也是他们确认自我的宣言,每一篇故事都是真实世界的生计与虚拟世界的历险。
情感劳作的景观,丛丛爱意的墓穴,都是大时代里的浪花,历历如绘。成长,在故事中得以曲折地落成。
情随世变,事事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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