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叔的“诉状改造”

我是一名行政立案法官，每天身处司法工作的最前线，一手托着“民”，一手托着“官”。我经常思考，该如何保障人民群众通过行政诉讼程序维护自身合法权利？该如何寻求矛盾的实质性化解，切实为民纾忧解难？

直到半年前的一个晌午，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爷叔来到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诉讼服务大厅16号窗口，我似乎找到了那个“答案”。

“云里雾里”的三项诉请

那天，我正在窗口工作，一位老人缓缓走来。他面带疲倦，眉头紧锁，略显焦虑，随后便倚靠在窗口，用一丝不耐烦的口吻说道：“我来起诉！”说罢，便将材料甩在立案窗台。

眼看着老爷叔似曾相识，我拿起起诉材料，在看到原告名字时便想起来，他之前确实来过一次。

“老爷叔，好久不见呀，怎么大老远又过来起诉啦？”我想着，热情和真诚的态度兴许能让老爷叔心情好点。

“我这一大把岁数，你以为我想大老远地跑过来啊！”老爷叔一脸不满地抱怨道，“问题一直没解决，我只能再来起诉啊。这次我要被告尽快恢复我的养老公寓的《登记证书》！再撤回我之前签字盖章的承诺书，还要赔偿我的经济损失！”

老爷叔振振有词，但是这三项诉讼请求不仅看起来“云里雾里”，还显然不符合行政案件的立案要求。如果不加以修改、明确，根据法律规定，着实难以顺利立案。

“老爷叔，您的起诉状中的诉请写得有点问题，需要稍微变更……”我尝试解释。

“变什么变？我是当事人还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没待我说完，老爷叔就着急打断我。

“您别激动，先听我说。”我继续解释道，“诉讼请求不能这么写，您现在的诉请一和诉请二并不属于行政案件的收案范围。既然来起诉，肯定也是为了解决问题，您得明确自己最核心的诉求是什么呀！”

“法官，你可别忽悠我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应该怎么起诉吗？”老爷叔顿了顿，诉说起了他的过往经历。

原来，2012年，老爷叔设立了养老公寓。此后，在向相关职能部门申请延长公寓《登记证书》期限的过程中，得知《登记证书》早在2016年1月就被注销了。之后，老爷叔曾提起行政诉讼，请求确认行政机关注销养老公寓的行政行为违法，人民法院支持了他的请求。

“但我的《登记证书》还是没恢复啊，我这只能再过来一次了。”

听罢，我总算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诉状改造”方能顺利立案

但无论事情如何，既然选择诉讼，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还是得正式立案。

“老爷叔，我知道您不容易，但变更诉请只是想帮您把案子立进来，不是无故刁难……”我耐心地解释道。

“这个我不管，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们能帮我把问题实实在在解决吗？上次行政诉讼，明明人民法院判决确认被告注销养老公寓的行为违法，被告就理应纠正自己的违法行为，给我办理好《登记证书》，可是他们为何没有直接办理？”老爷叔越说越来气，情绪也越发激动。

我听完他的这番抱怨，算是明白了他的心结所在：经历了诉累，却没有真正解决实际问题。

“‘如我在诉’，如果是我自己面对这种情形又会怎么想？”我暗暗告诉自己，“还是得继续做通工作，说服他把诉状变更到符合立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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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叔，听了这么多，其实您是想让他们颁发《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是吗？”我试着说出老爷叔的真正诉求。

“是啊！但是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做的事吗？”老爷叔再次为自己没有被自动颁发证书而不满。

只有把案子立进来，才能真正帮助到这位老爷叔，但老爷叔现在正在气头上，劝说他更改诉请得更加耐心。

“老爷叔，您听我慢慢说。您仔细看看起诉状中的诉请，三条都没写‘要求颁发《登记证书》’。咱们是不是把这个写上，更明确请求？”我边说边从厚厚一沓起诉材料中抽出起诉状，指出问题给老爷叔看。

“我看不清，我老花。”老爷叔还是有点不耐烦。

我立即拿出一副老花眼镜递了过去，他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人民法院还有这项“服务”。

也许是这个细节打动了老爷叔，他慢慢支起身子，接过眼镜，拿起起诉状，认真读了读我指出的部分，“好像确实是这样……那你说怎么办？”老爷叔终于松口了，开始理解我并不是刁难他。

听到老爷叔这句话，我心里长舒一口气，便告诉他只要把起诉状原先的三项诉请，改成“要求被告履行法定职责颁发《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就可以了。

“那就是还需要我回去改？今天提交不了是吗？”老爷叔刚刚平息的怒火似乎又有被点燃的迹象。

“不用，您直接用笔改，我帮您复印，今天肯定能提交。”我保持微笑，立刻向老爷叔解释。

终于，经过一番耐心劝说，老爷叔修改了属于行政诉讼受案范围的诉讼请求，并当场提交了起诉材料。

多面沟通终使“民官”调解

立案仅仅是诉讼的第一步，如何妥善化解矛盾才是当务之急。老爷叔的实质问题此前未能得到解决，如果这次案件还是不能妥善处理，怕是会进一步扩大矛盾。

于是，收下立案材料后，我不禁思考，既然老爷叔的诉求在于被告，那么是否可以直接联系被告呢？这样不是可以从源头化解矛盾了吗？

带着困惑，我拨打了行政庭承办法官宋法官的电话。在向宋法官介绍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后，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宋法官，你看看这个案子是否可以直接联系被告调解？因为经过之前的行政诉讼，案件事实其实是比较清楚的。”

“冯法官，你说的有道理，回头我好好看下卷宗。”电话那头，宋法官初步同意我的解决思路。

“另外，老爷叔年纪大、住得远，来一趟人民法院很不容易，咱们得抓紧时间尽早解决。”我补充道。

“好！”宋法官也爽快地答应了。

有了前期的材料，案件事实清晰，事情解决起来也更为顺畅。最终，在立案庭和行政庭的共同努力下，经过多次沟通，老爷叔与被告均表示同意调解。

我们委托了当地一家颇有名气、深受老百姓信任的调解组织，组织双方调解并形成了调解方案，被告同意为老爷叔的养老公寓颁发《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

不久后，老爷叔再次来到了立案窗口，申请撤诉。不到一个月，立案窗口面前，老爷叔从怒气冲冲转为喜笑颜开。这次，他带来的不是白纸黑字的诉状，而是一面鲜红的锦旗，上面写着八个字——“不畏权势，执法为民”。

我想，行政立案法官既是人民群众复杂诉讼情绪的接收者和疏导者，也是公平公正法治理念的传播者和践行者。在立案窗口前，一定有许多当事人都跟这位老爷叔一样，在前期纠纷的处理过程中疲惫不堪。如果，我们能设身处地为他们多想一想，多一点耐心、多一点责任，追求实质性化解纠纷，他们一定能够感受到人民司法的温度和力量。

主审法官

冯海花

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立案庭法官

线索提供丨立案庭

原文作者丨冯海花

文字编辑丨杨泓艺

责任编辑丨陈卫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