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伟 | 且以“琵琶”写我心——观新编越剧《琵琶记》（瑞越版）随感

2024年第1期 总第800期

明代剧作家高则诚的一出《琵琶记》流传600年，不知咏叹出多少世间的悲欢之感，离合之叹，忠孝之思。在历代观演的“秋灯明翠幕，夜案览芸编”之时，大家得出的感受一定是不同的。说“子孝妻贤”“有贞有烈”也好，论“施仁施义”“全忠全孝”也罢，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不同时代道德理念的变化，在中华传统道德核心价值观不变的同时，观赏者必然有着相异的故事关注点和情感动容处，这其实也是真正经典得以永流传的内在价值。可喜近期欣赏了浙江省瑞安市越剧团编演的《琵琶记》（以下简称“瑞越版”），其故事讲述的独特展开，鲜明的越剧风格，特别是极具作者个性解读的改编思路，令人惊叹不已。尽管几百年来对《琵琶记》的搬演、改写已经汗牛充栋，但瑞安市越剧团的这次改编，无疑为这部名作注入了许多属于当今时代的特色和改编者本人的独特魅力。

改编者温润是一位具有深厚古典文化学养、才气，且极为感性，更重要的是体现着当代人思考力的女性剧作家。应该说，《琵琶记》始终是名著改编的一个难点。作为历史上被称为“案头”“场上”俱佳的传奇巨著，高则诚敷衍的四十二出剧情已经把这桩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间情感与命运的悲欢离合抒写得曲折跌宕，感人至深；更何况作者曲论中鲜明标榜的“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的创作道德观，传奇写作“乐人易，动人难”的艺术感染力的深刻追求，加上《琵琶记》已经在情节故事、人物内心等诸多方面体现出精彩的、完美的效果，都使得尽管做“减法”是首先的“必答题”，但能否交出精彩的答卷也是“谈何容易”的艰巨考验。

特别是在当下艺术欣赏环境中，一出戏的感染力与吸引观众的强度，又岂能是简单重复、张扬传统的忠、孝、仁、义所能获得的？因此，这也决定了今日对《琵琶记》的改编，所面临的艺术难题注定比历史上的改编还大。

“瑞越版”改编最令人欣慰的地方在情节的“减法”中，升腾出改编者对《琵琶记》故事，以及对蔡、赵、牛三者命运的极为鲜明的当代解读性和感受力。这使得改编不是简单匍匐于高则诚或者《琵琶记》脚下的简单裁剪，而是通过裁剪修饰勇于把改编的过程作为一次对经典的传承表达的创作过程，极大地发扬了当代人的道德理念所具有的时代感，展现了女性作者对人情命运的敏感把握。最终力求在一桩千古流传的故事内，努力开掘出改编者与当代人的共振，自然而然并最大限度地激活年代感背后的当代阅读效果，进而形成对古典名作的新鲜赏读感，最终在《琵琶记》这桩老故事、这些老人物中产生依然足以动人的泪点与震撼度。

细读文本，可以感到改编者的用心之良苦，匠心之独运。除了序和尾声，瑞越版《琵琶记》选择的七场戏可谓煞费苦心。“别妻上路”是故事的缘起，写出了蔡伯喈和赵五娘的伉俪情深，以及蔡父对儿子夺取功名的期待。“辞官辞婚”重在写命运改变后蔡伯喈最初的抵触与无奈，也是表达改编者感叹人生造化弄人的起始。作为戏剧名篇，“糟糠自咽”既是暌违两地命运不同状态下对五娘的讴歌，也开启了改编本独特的对功名和亲情孰重孰轻的困惑与反思。“论琴知心”是牛小姐的首次出场，更是改编者在高则诚原本基调上对人物“贵而善”品行的细腻深化；尽管弹琴选曲和“旧弦”“新弦”之论仍源于高则诚的妙笔，但用在这折戏则有一种令人颇感和煦的文人化与情感抒写所带来的温良、温暖。而接下来的“别坟上路”“相府相叙”则是故事延展的过程。到了“见画相认”，又体现出瑞越版改编对故事充满当代观念的表达，在牛小姐的善良成全和蔡伯喈的悔愧莫及的衬托下，赵五娘的选择反而走向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向和冷峻。她深沉发出的“岂是文章误你，是功名锁住状元的心，权势捆住仪郎双脚”的感悟，以及“骨肉至情，夫妻真心都敌不过这世情真相”的绝望，以致最后冷冷谢绝夫妻团圆的“道袍既已上身，也不想再脱下”的决绝，都体现了本次改编对赵五娘的人格的一种充满当代感的艺术选择。我知道，也许有些朋友会认为，此赵五娘并非高则诚笔下封建女性否极泰来的人生理想；但细想又不能不认同，如果赵五娘仍是传统结局的满门旌表，又怎能契合当代女性价值观和情感观的共鸣呢？恐怕这样的巨大转圜也正是改编者传达古人原事过程，但又鲜明表达个性解读的内心抒发。我要说，我是深深被改编者的人物魂魄牵着走的，也是深深认同这种无疑代表今天观众对蔡、赵、牛必然归宿的情感观。当然，我也认为这也许正是瑞越版《琵琶记》在改编上不同于传统，也不同凡俗之处。

也许正是因为具有极为鲜明的改编主张，《琵琶记》在讲述方式上的一些重构就很耐人寻味。比如，改编本前无古人地出现了高则诚，整个戏也从谴责负心文人传奇的“倒委屈了多少读书人啊”的感叹，由衷吐露出“侥幸得官官难做，更悲终身布衣衫”的人生感悟，发出传奇应“因世事而作”的创作观，进而要创作一部属于他的独特的《琵琶记》。而尾声仍然收于高则诚和张太公看戏后“人生之事有多少是说得清的，人生在世违背了本真，纵有富贵再甚，也是虚妄的”，从而呼唤出“有家有情才是真”。同样，我们也许会问：这些思想一定是当年高则诚的喟叹和感悟吗？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无疑是今人感受《琵琶记》会普遍产生的人生与审美收获。而瑞越版改编者的解读蹊径与鲜明表达，无疑代表了当代创作者的心灵感悟和情感共律。

同样，瑞越版《琵琶记》在戏剧文学面貌上也很有一番文化色彩。如文本所设计的张广才同时扮演鸣锣者、黄门、检场人的安排，令人自然想到古老南戏的讲述特点。南戏故里瑞安推出的新版《琵琶记》，也就自然不啻为一种得天独厚，也是理应继承的讲述优势和不错创意。此外，令我惊叹的是作者正因为不是当下戏剧创作的“风云人物”，所以在作品中反而有着一种创作面貌沉潜、创作态度虔诚而自然流露的精致、朴实、深切。你能感觉到这次改编体现出时下戏剧创作越来越稀薄的那种静气。整个戏根植于高则诚的传奇，更是在明显深研后的再整合、再创造。这使得瑞越版《琵琶记》不像那些匆匆忙忙的简单改写，“改”得虔诚，又未放弃改编工作“编”的职责，但不是瞎编，而是缘心而生人物走向的重置，缘情而造剧中情节的精彩，因人生感悟而体味，通过展示高则诚、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的命运，带给当代观众心灵上的交流。此外，女性作者、学者出身的文辞表达，既能不因传奇的曲牌体而缺乏亲和，又能赋予朴素越剧唱词以文采华美。剧中，许多唱段中的排比和比喻都有着深入内心的提炼，情感真切的升华，朗朗上口，令人难忘。

瑞越版《琵琶记》带给我们印象深刻的审美效果，特别是高质量的艺术面貌同样可圈可点，令人叹服，使我们对瑞安市越剧团这个基层县级剧团的组织、创作、演出实力刮目相看，剧团未来可期。

倪东海导演的二度风格也极为契合这部名著和此次改编的审美特质。

古典性是《琵琶记》不论如何搬演都不能偏移的精神气质。不管是以往，还是本次“瑞越版”，讲述风格对中国戏曲审美的紧紧锁定以及对表现方式和戏曲表演的深深立足，无疑都是剧目艺术表达的有力支撑。作为男性导演，倪东海恰恰以更着力的细腻来营造这个属于女子越剧的新课题，更以男性艺术手法的力度感，很好地升腾、雕琢出女性改编者笔下的细腻体会和精致表达的浓烈舞台。在呈现形态上，导演设置了前后表演区的空间布局，特别是在后部搭建了两层的表演空间，这明显有利于讲述特色的立体呈现，是《琵琶记》舞台面貌传统风格上所未有过的独特展示。同时，该剧对瑞安鼓词、道情、高腔等地域文化元素的妙用，也使得南戏风格的历史感和瑞安风情的地域性，在《琵琶记》中得到浑然一体的表现。

可以说，深谙戏曲表演特点和越剧审美特质的导演，极为注重发挥剧种擅长表现情感与命运的细腻委婉的特点。剧中，“别妻上京”一场的夫妻分别，唱腔、表演、情态以及意境的营造都极力在女子越剧生旦戏的独特魅力和感染力上纵深开掘，强力呈现，柔婉深情，感人不浅，真是把蔡伯喈、赵五娘这对恩爱夫妻的情感基调和悲剧感渲染得浓烈至极。在“辞官辞婚”中，导演更是在皇帝不出现的情境下，把蔡伯喈和黄门两人几番的情境对立做足文章，努力发挥戏曲讲述时空的虚拟性和想象性，重在表达蔡伯喈每一次申辩和抗争所不能转变的巨大压力，通过戏曲最擅长的部分表现内心感触上的层层递进，写出蔡伯喈抗争的无效，前行的无奈，进而实现此剧最终所要表现的“有许多事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使人抗争不得”的无奈命运。在剧情的冷热差别上，导演还很注重依据剧情与人物的心路历程和命运转圜，营造出舞台表达更立体和浓郁的讲述效果。在“论琴知心”中，那种夫妻间的隔阂之强烈、沟通之艰难，导演却能静心沉静地予以展开，充分呈现出写作匠心与古典情致，更体现了优雅巧妙的别样美。

在《琵琶记》中，瑞安市越剧团的艺术阵容体现出不输于大剧团的整体面貌。无论是主演，还是配演，包括伴奏与舞台装置，尽管依托了外在的力量，却能够在演出效果上和谐一致，精益求精，保证了艺术呈现的完美圆融和一流气质。

越剧，特别是女子越剧中，小生无疑是一个重要看点，而瑞越版《琵琶记》也恰恰仍定位于小生为主。编剧采用的正是缘着蔡伯喈的命运和情感过程，交替呈现一苦一甜、一贫一富、一乡一城的两个戏剧空间，来讲述蔡伯喈与两位女性的爱情悲欢和人生无奈。这使得蔡伯喈的扮演者吕佳容身上承担的艺术重任非同寻常，而她的表演当之无愧地起到了支撑此剧的重要作用。

吕佳荣 饰 蔡伯喈

吕佳容的艺术条件应是很好的。她的气质与嗓音条件都适合越剧小生，其扮演的蔡伯喈儒雅真诚，在辞婚、论琴、相叙、相认等戏剧跌宕剧烈的桥段中，她均能准确把握蔡伯喈的内心特点，并通过体会人物的情境、心理、情感，以唱、念、表演等诸多手段，立体化、戏曲性地完成角色的塑造。笔者感到，她特别擅长在导演启发及与同台合作者的交流中捕捉人物的触情点，能准确、真切地把蔡伯喈的不同内心和情绪演真、演深、演感人。吕佳容扮演的蔡伯喈在全剧不同阶段清晰地体现出不同的特点，重点桥段的内心基调或绝望或寡然或激荡或怅惘的变化，她能把其中的差别传达给观众，形成情感的看点、表演的亮点。她无疑是瑞安市越剧团的希望之星。

蔡婕 饰 赵五娘

王芳芳 饰 牛小姐

在瑞越版《琵琶记》中，“吕（瑞英）派”花旦蔡婕扮演的赵五娘则更加老到成熟。尽管并非每场都有她的呈现，但她在“别妻”时那种深情脉脉的爱，将演员气质、性格与人物的质朴感合而为一，不仅极有设计感，而且显现出成熟的舞台驾驭力。“吃糠”前忍辱负重的良善，“吃糠”时的哀苦自忍，公婆殒命时的悲恸至极，在短短一场戏中，通过外在的“手眼身法步”手段与内心体验的生动外化，蔡婕竟然把人物密集性的变化渲染得差别明显，又连贯一体，并做到收放有度，具有戏曲表现和越剧表达的精彩之美。我能感到，在《琵琶记》中蔡婕的流派本色也随着人物命运和性格特点，显现出自觉的外延和更宽泛的表现力。比如，赵五娘在许多桥段中的演唱都化用了“袁（雪芬）派”唱腔，合理准确，切合人物，情绪感、气氛感、内心感都升腾出更真切的艺术效果。此外，王芳芳饰演的牛小姐同样具有鲜明的“吕派”韵味。她的表演内敛含蓄，给人留下的印象丝毫不输蔡伯喈、赵五娘。

无疑，瑞安市越剧团演出的《琵琶记》是当代戏曲传承与创新的重要成果。特别是对古典戏曲名著和越剧艺术风格“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成功践行更是具有开创性的探索与贡献。随着剧目的巨大成功所带来的影响，瑞安市越剧团也必将焕发出令人欣喜的内蕴实力和发展前景。

（作者系中国剧协原分党组成员、秘书长，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秘书长）

责任编辑 罗松

设计制作 孙竹

主管 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 中国戏剧家协会

来源：中国戏剧

穿梭戏剧艺术的历史空间

徜徉逍遥自得的审美世界

大家一起品评戏

微信ID：lianzhongping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