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润海：随机应变 找好对策度过新兴剧种的熬煎期

一

大约是“文革”后期或粉碎“四人帮”初期，忽然看到吉剧的《包公赔情》、《燕青卖线》，知道了中国有新剧种，而且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形成的。待我当了文化打杂官，形势所逼，才知道这样的新剧种全国还有一些，山西也有一个最新的剧种——翼城琴剧。后来我到了文化部艺术局打杂，看戏成了主业，也就真正接触了新剧种，并且热心起来。1992年，我和姚欣同志策动了“天下第一团”南北片展演，目的是“保护稀有剧种，扶持基层剧团”，其中就有新兴剧种。从我的打杂诗中寻找了一下，这些年我大约看了20多个新兴剧种的演出，有：龙江剧、吉剧、黄龙戏、满族新城戏、辽剧、蒙古剧、漫瀚剧、唐剧、北京曲剧、陇剧、夏剧、青海平弦、新疆曲子戏、维语戏曲、彝剧、黔剧、梅州山歌剧、海门山歌剧、丹剧，以及山西的翼城琴剧等，没有留下打杂诗的新剧种就想不起来了。还有一些非古老的剧种，如具有独自个性的采茶戏、山歌剧、秧歌剧、说唱剧，算不算新兴剧种，更说不清楚了。

看了这么些新剧种的演出，我觉得新剧种有“三新”：源远流长牌子新，与时俱进剧目新，民味十足气象新。

新兴剧种虽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形成的，但作为剧种的构成元素，如皮影、歌舞、曲艺、社火、杂耍等，却不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有的，而是源远流长的，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正因为源远流长，它积累了许多表演技艺和珍贵资料，为新剧种的形成打下了基础。正因为老百姓喜闻乐见，新剧种形成以后自然而然受到欢迎。新剧种的形成过程，是各种戏曲元素融汇的过程。一旦融汇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就起了质的变化，就是新剧种了。这样的新剧种，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团”。

新剧种的剧目，是三个来源：一是歌舞、曲艺中留下来的节目、段子；二是从老剧种外剧种拿过来的现成戏；三是从民间生活中新编排出来的戏。不论是留下的、拿来的、新编排的，都以我为主变成我的。歌舞曲艺中原有的节目、段子，不是戏曲剧目，需要规范为剧目。从老剧种、外剧种拿过来的现成剧目，需要用本剧种的音乐来改唱，需要做一番改造的工作。至于从民间生活中新编排出来的戏，则是一种创作了。无论是规范、改唱、创作，都是顺应着时代潮流、反映着群众心声的，都是以新的面貌出现的。

新剧种新编剧目的选材，注重现实的或当地民间流传的故事和人物，注重表现社会风情、民间苦乐，能够引起群众的共鸣，引起民族的或群落的记忆、怀念、自豪或反思。新剧种的演唱、表演技艺，既从歌舞、曲艺、老剧种、外剧种继承、吸收，又从生活中提炼，然后加以融会。吸收、提炼、融会过程中，避免过雅过俗，追求雅俗共赏。因而新剧种一般都民风、民味十足，个性鲜明，生气勃勃，喜闻乐见，受到当地群众的欢迎，也就容易得到社会的、文化圈子的认可。有的新剧种已经突破了“第一团”的格局，有了第二团乃至若干个团了。

二

新剧种所以能够形成，一般有三个条件：一是党和政府的扶持；二是都有一批创作人员的奉献，有代表性的演员；三是有相对稳定的观众群。

1958年，周恩来总理提出，东北应发展自己的戏曲剧种，丰富人民的文化生活，于是吉剧、龙江剧、辽南戏（即辽剧）、黄龙戏、满族新城戏就先后应运而生。不仅东北如此，各地包括少数民族地区也都如此，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不少新剧种诞生在这个时期。不仅50年代末60年代初如此，就是后来形成的新剧种，也都如此。形成于80年代初的山西翼城琴剧，就是在党委和政府支持下，从坐唱的曲艺翼城琴书脱胎出来的。这些年一些新剧种的创作剧目，无不是党政领导出点子给票子，搞成并拿到北京的。

所有新剧种在它形成的时候，毫无例外地都聚集了一批艺术造诣较高的无私奉献的创作人员和有一定声望的演员，这样才能钩挂三方，横采竖摘，吸纳融汇，创造剧种创作剧目，才能有人“吃螃蟹”——实验演出。这些年我看了一些新剧种演出的戏，记得起来的就有：龙江剧《双锁山》、《荒唐宝玉》、《木兰传奇》、《梁红玉》、《鲜儿》，吉剧《包公赔情》、《燕青卖线》、《桃李梅》、《一夜皇妃》、《关东雪》，黄龙戏《魂系黄龙府》、《圣明楼》，满族新城戏《铁血女真》、《洪浩》，辽剧《月到别时圆》（瓦房店）、蒙古剧《满都海斯琴》，漫瀚剧《契丹女》，唐剧《乡里乡亲》、《人影》，北京曲剧《珍妃泪》、《烟壶》、《龙须沟》、《茶馆》，翼城琴剧《家风》，陇剧《天下太平鼓》、《石龙湾》、《黄花情》、《苦乐村官》、《官鹅情歌》，夏剧《豫海英魂》，青海平弦剧《巧县官》，维语戏曲《古兰木罕》，黔剧《月正圆》、《姊妹崖》，彝剧《双叩门》、《疯娘》，梅州山歌剧《山稔果》、《山魂》、《桃花雨》、海门山歌剧《献给妈妈的歌》，丹剧《大哥，你好》等等。这些戏的成功，都有一个合作默契不离不散的业务班子。这些戏有的获得了文华大奖、文华新剧目奖，有的在全国性的活动中获得高奖，编剧、导演、音乐、舞美也都获得了相应的奖项，演员则获得了文华表演奖、“二度梅”、梅花奖、白玉兰奖等荣誉。

在综合表现上，这些剧目充分展示了地方戏曲的特色，在不停的演出中锤炼成保留剧目，获得了观众，有的也赢得了市场。《包公赔情》、《桃李梅》被许多剧种剧团移植演出，《木兰传奇》、《一夜皇妃》、《铁血女真》、《圣明楼》、《人影》、《契丹女》、《官鹅情歌》、《桃花雨》等走南闯北，被不同地区的观众赏识。《茶馆》的演出，调动了北京曲剧团老中青三代演员的积极性，演得京味十足，受到了热烈的喝彩。没有出过省的《家风》被作为当地树立和谐家庭的教材，演出了两千多场。

六十年中的新剧种，并不是直线发展的，而是起伏曲折的，时而生气勃勃，时而困难重重。与几个百年剧种如评剧、越剧、黄梅戏、吕剧等相比，除了少数几个剧种外，多数还没有突破“第一团”的格局，“第一”是“第一”了，却不是左右逢源，不能纵横捭阖，难以应对改革建设的大环境。他们的观众圈子小，市场回旋余地不大。他们的剧目本来就积累不多，新的创作往往局限于直接服务于宣传真人真事，或为地方风物做名片，在制作上又往往跟着大剧种贪大，结果成活率不高。他们的人才走失严重，像样子的演员经常被邻近的大剧种或歌舞团挖走。创作人员则由于谢世、退休、升迁，得不到补充，或者走失了。而最堪忧的是，领导时冷时热！一些领导带着对市场歌舞和国有大剧种的印象，看不惯甚至看不起弱小的新剧种的土气，他们宁肯花大钱请几个歌星来热闹，也不愿看看本地新剧种的演出，更不要说拨款扶持了。真是兴也领导，衰也领导！

看来，现在不少新剧种剧团正处在一个“熬煎期”。

三

新剧种如何走出“熬煎期”呢？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政策与对策》。我看到，上级领导传达贯彻政策时总是要求原原本本不走样。下级表态，则说绝不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可是在实际工作中，我们却看到一些工作搞得不错的地方，又往往是传达原原本本，干起来却有些走样。检查验收时，开始批评这些单位搞了对策走了样。过一阵子，又受表扬，说是依照实际情况办事，创造性地工作，模范地执行了政策。看来“对策”不是单纯的贬义词。因此，我主张新剧种要生存、发展，就要在改革、建设中依照自己的实际情况，拿出对策。

那么，新剧种如何依照实际情况拿出对策呢？

一、还用老办法，领导再扶持。任何一个新剧种都是在党政领导扶持下诞生的，而且在党政领导扶持下红火了一些年，出了优秀剧目、优秀人才，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那么为什么近十来年，新剧种不像过去那样红火热闹了？一个重要原因是，走马灯似的领导干部，不了解新剧种。因此新剧种剧团要有宣传领导的意识，争取领导的理解与支持。但是又不能把希望仅仅寄托于个别领导人的喜好，而应争取从工作上，特别是从政策上得到扶持。政策也是会变的，但总比领导个人说话靠实。如果能争取到地方立法，那就即使领导换了，也不至于人去剧种冷落。对新剧种的方针政策，我认为也应该是：保护、扶持、创新、发展。

二、细数家珍，动态保护。新剧种也有保护的任务。任何一个新剧种，它的源头都是悠长的。它在形成剧种的时候，荟萃了一定数量的母本，起了某种程度的保护作用。它都有一些划时代的代表作，比如吉剧的《包公赔情》、《桃李梅》、《一夜皇妃》，龙江剧的三个里程碑《双锁山》、《荒唐宝玉》、《木兰传奇》等，毫无疑问是应该保护下来、传承下去的。只有在保护传承的基础上，才能继续发展。在保护代表性剧目的同时，不要丢弃母本，留得母本在，还可以再生出新的儿女来。

三、创新剧目，避免依附。新剧种形成的时候，都有几个标志性的剧目。这些剧目无论取自哪个源头，都下了一番吸收、改造、融化的工作，就像一条河流汇聚了许多小溪一样，河流不再是小溪，它有了自己响亮的名字。顺着这条道路继续走，就成了气势。但是，由于这些年或领导扶持不够，或误导，或人才走失，一些新剧种没有再出现新戏、好戏，争取不到观众，市场竞争不利，因此出现了衰势乃至危机，有的新剧种甚至偃旗息鼓了。有的则倒回去，唱起老剧种大剧种的戏。这种对老剧种大剧种的依附，并不是左右逢源，不是好兆头，久而久之就把自己的特色抹杀得干干净净，“第一团”沦落为“没一团”。鉴于这种局面，新剧种如果想重整旗鼓，必须再进行整合，在剧目的创作上有所突破，有所长进。须知，有无新戏好戏，是剧种剧团改革建设成败的重要标志。

但新剧种在创作上，切记不要过分强调直接服务，而应像吉剧、龙江剧那样，在选取创作题材或选择改编剧目时，不要受地域的限制，只要适合本剧种，就把它抓住。否则真人真事再突出，历史事件再重要，写不成戏或不适合本剧种演，宁可不写。新剧种的剧目，特别是现代戏，不是简单地反映生活，而应在表现、表演上下功夫，要有玩意儿，就是要有观赏性。

四、亲近观众，占住市场。争取观众与市场，是任何一个剧团都懂得的，基层剧团更是靠观众和市场养活的，新剧种概莫能外。市场则是两类：一类是大城市的窗口，可称作高级市场；一类是市井、农村的包场，可称作初级市场或基层市场。新剧种除了少数几个是省属的外。多数是处于基层的新剧种，是扎根基层、农村、民间的，但观众面都不大。新剧种必须稳住基本观众，牢牢占住初级市场，努力争取高级市场，适当到大城市的窗口卖票演出。因此新剧种的演出，既要重视“打下去”，又要争取“打出去”。新剧种走市场的剧目，以雅俗共赏、喜闻乐见为宜。但是我们也看到，一些地方误解“做大做强”，一味在舞台上搞大制作、堆砌木材钢材，戏曲音乐也盲目追求“原创”，结果失去了新剧种的特色，也失去了观众、市场。

五、保住品牌演员，养住创作人员。归根到底，新剧种兴也人才，衰也人才。新剧种要千方百计保住自己的演员，特别是代表性的演员，要养一个精干的创作班子。张庚先生在论到艺术生产体制的时候提出，剧团“要有懂得本剧团、剧种艺术风格，专门钻研戏剧文学的好编剧，这样的编剧起码要有一个”，“起码要有一个熟悉本剧团、剧种风格特征，专门钻研导演艺术的专职导演”。他还专门写了《音乐在戏剧中的作用》、《创造新的戏曲舞台美术》，谈到音乐、舞美的重要，谈到人才的重要。但是我们常常听到甚至也人云亦云地喊过一些无济于艺术创作的口号，如“人往那里去”，“养艺不养人”、“不求所有但求所用”等。或不管艺术品种和艺术个性，拼凑大集团、大中心、大公司。如果真要把弱小的新剧种硬与不同艺术品种或大剧种捆绑在一起，捆绑之日可能就是新剧种人才走失之时，新剧种夭折之始，那就更加熬煎了。

六、突破“第一”，着眼发展。新剧种不论大小，都要着眼发展，决不可仅仅满足“天下第一团”的独占地位，尤其是那些打起省牌的新剧种，一定要有开拓、发展意识。这一点不妨参看一下几个百年剧种，如评剧、越剧、黄梅戏。它们当年如果不敢闯关东，不敢闯上海码头，不离湖北黄梅县，哪能有今天这种局面？

1992年6月，我在策动“天下第一团”展演时说过：“如果这些‘天下第一团’在改革建设中振兴发展了自己，有了‘第二团’，那就是一个伟大的成功。那时，我们不妨举办‘天下第二团’会演。”整整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有这种希望！但是我早已出局，成了“历史”的，需要“现行”的去策动了。

最后，提几点具体建议。一是研讨会应该写一个纪要，送文化部领导。二是建议艺术司通过各省市自治区文化厅局，统计一下现存的新剧种还有多少，是哪些。搞一些调研，看有些什么困难。三是把参加研讨会的12个（或15个）剧种的材料（不是发言）报艺术司印发，或在《艺术通讯》发表。四是建议文化部也像举办民营剧团展演一样，举办新兴剧种的展演活动，并且加以表彰。

2010年7月16日

（此文发表于《艺术通讯》2012年5月号）

来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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