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谈韩愈：他就是一个毫无城府的阳光大男孩

痛与喊

张炜

人感到痛彻就会呼喊，这是常情，但表现不同、程度也不同。 有的激烈，有的隐忍而迟缓；有的喧声在外，有的藏于内心。在痛与喊的深切尖利方面，较少有一个古代诗人如韩愈一样畅直而激昂。他在面对社会痼疾、黑暗，更有个人悲苦、遭谪之痛，尤其要大声呼号，少有掩藏。他痛苦的叫声很大，而且一时不可止息。无论己痛他痛，韩愈都会诉之于大声。比如在《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一诗中，写到最小的女儿挐挐之死，真是催人泪下。“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比如《祭十二郎文》：“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韩愈对痛苦的忍受力似乎比其他一些人稍差，比如相较后来他的大崇拜者苏东坡就差了许多。而苏东坡之跌宕艰困又远超过他，但哀号之声似乎掩抑了许多。这是性格的不同，没有高低之分。当然由此产生的诗文作品也就大为不同了。在韩愈这里，少有苏东坡那样的移情疗法，也较少于自嘲中缓释和反省。这同样是一个可爱的人，他痛苦中的喊叫甚至有一种纯稚的性质，这一点又区别于才华四溢、多趣多情的苏东坡。韩愈的喊叫仿佛不太顾及他人，更直接更自我，喊过了发散了即好。

张炜古诗学六书实拍图

当年他因为三次没有通过吏部考试，没有取得朝中任职的资格，曾投奔徐州张建封幕府做推官。幕府管理严格，韩愈难以忍受“晨入夜归”的幕府定制，便上书张建封说自己“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他想弄个特殊待遇，如果张建封不答应，“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张仆射书》）大概是没有得到幕府主人的批准，“士不遇感”颇重，心情苦闷之极。他在《与李翱书》中忍不住大放悲声，称自己境况比颜回还苦，说颜回“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而“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他出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时，已经三十五岁，上任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回洛阳取家眷路过华山时，他一时兴发攀登至顶。“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倚着岩石傲视浪涛滚滚的云海，举起衣袖便可拂弄天上的星星，真是好不快活。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而华山自古就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下山时台陡苔滑，狂风阵阵，吓得他“悔狂已咋指”（《答张彻》），竟然在山上咬指大哭，还写下遗书。“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唐·李肇《国史补》）可见真是一个直率任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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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与苏东坡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即他的多趣与可爱自己并不知道，而苏东坡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在为人处事方面，东坡似乎比韩愈要周到、谨慎一些。韩愈自始至终都像一个毫无城府的阳光大男孩，他任江陵功曹时，因为体胖溽暑难捱，非常羡慕同僚好友郑群有一张竹簟，即一种特别凉爽的竹席；正当他在家眼巴巴渴盼的时候，郑群也给他送来了一张。他见了竹簟高兴得像个孩子，写诗说：“蕲州簟竹天下知，郑君所宝尤瑰奇。携来当昼不得卧，一府传看黄琉璃。”（《郑群赠簟》）韩愈还喜欢“博塞”，这大概是能下赌注的一种棋类游戏，也算是赌博，可见在这方面他仍然像个孩子。他的好友张籍曾给他提过四条意见，其中一条就是让他放弃此项爱好，对此他没有争辩，但终究放弃与否就不得而知了。他莽撞上《谏迎佛骨表》，触怒宪宗，险招杀身之祸，被贬潮州任刺史，写给宪宗的《潮州刺史谢上表》，令人莞尔：“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闳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编之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何等直率，何等口气，令人于会意之中忍俊不禁。

许多时候韩愈的确像个逞强好胜难以成熟的人，从青年到晚年，仿佛一直如此。他的痛与喊，因单纯而动人，因清新直爽而更具审美价值。他的率性使他变成一个生命的风火轮，一路燃烧疾驰而去，留下了一道道烧灼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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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照一下苏东坡遭贬，就觉得韩愈是另外一种人物。东坡能够于极艰难的生活条件之下自寻趣味，甚至过得津津有味，各种食物莫不入口，莫不得趣：“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闻子由瘦（儋耳至难得肉食）》）而韩愈在潮州的海产品面前却是叫苦不迭：“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騂。”（《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居然当鼎味，岂不辱钓罩。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答柳柳州食虾蟆》）他在写给宪宗的谢上表中也是大吐苦水，对一路艰辛如此描述：“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往来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潮州刺史谢上表》）可怜之状溢于言表。可爱的韩愈最终还是打动宪宗，在极短时间内就平息了皇帝的雷霆之怒。“帝得表，颇感悔，欲复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论是大爱联，然不当言人主事佛乃年促耳。’”（《新唐书·韩愈传》）想召其还朝，因受阻于宰相，只得先将他内移至袁州任刺史，这也算是一个奇迹。

张炜古诗学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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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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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的解读文字，每一篇都是笔酣墨饱的美文，诗意沛然，文采斐然，以诗情对仗诗情，以美文碰撞美文，以生命品读生命，在一位位顶级诗人身上开掘出丰盈，堪称当代读者走进中国古典诗学宝库、领略汉语之美的第一课。

初审：张书维

复审：方 也

终审：赵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