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脚印

□项德林

　　“牛脚迹凼凼可以淹死人”，这句非常夸张的乡间俗语是我对村庄里的脚印最初最朦胧的认识。我曾经牵着一头小黄牛在村庄里游荡片刻，然后出村，到母猪梁沙梁上去放牧。我看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牛脚印，心里寻思着就凭这么一个个还够不上叫小水凼的脚印窝子，怎么就能够淹死人呢？
　　后来，小黄牛成了老黄牛，又从村庄里永远消失。我已经走出村庄，开始在更多的地方留下脚印。当我新鲜的脚印与更多人的脚印重叠，转瞬之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渐渐明白脚印是我们留在村庄里的一枚枚印章。在村庄里留下脚印的人或者动物，便将自己的所有资料留在了村庄里，就像我们的资料被留在了城市里一样。很多年之后，人或者动物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在这个村庄留下过足迹，但那片土地却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有一年腊月，小偷将二爷家厨房梁上的几块腊肉偷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大家在厨房墙外的菜地上发现了两三行稀 稀拉拉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大路上，而后消失了。二奶奶瘫坐在那几行脚印上捶胸顿足：“强盗，你个挨千刀的，让我们一家啷个过这个年哟！”那时，我已经读了几年书，知道那些打家劫舍的人才是强盗，可是二奶奶怎么把小偷骂成强盗呢？奶奶一把将我搂过去，“我的莽孙儿呢，二奶奶家就指望那几块腊肉过年。现在连一丁点肉星儿都没了，那些人不是强盗是啥呢？”强盗的脚印被村庄记住了，强盗可恶的行径被村庄里的人记住了。大人们教育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们长大了就算混得再孬，也不能像强盗那样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一些人从村庄经过，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脚印。比如那个我们俗称为“代招儿”的剃头匠，每次到村里来总是大声武气地吆喝“剃头刮胡子了哦”，各家各户的女人们就生火烧开水忙开了，希望“代招儿”把家里的男人男孩们打理得光生一些。再比如打麻糖的张老二，用小铁锤“当当当”清脆地敲击糖凿子，打老远就能听见。我们这些屁大的小孩便忙不迭地跑进屋里,撮一升苞谷出来换麻糖吃。
　　有时候，村庄里会来一两个纯粹的路人，从村庄经过，讨一口水喝，顺便打听去路。村里人端出一碗水，也顺便问清路人的去意后热心指路。路人道谢，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脚印后,奔向下一个村庄。
　　不管是清晰还是模糊，这些人把脚印留在了村庄，身影被他们带出村庄。每次回到村庄，我总是愿意把他们从记忆的深处捞起来，因为他们的出现或多或少给村庄带来了一丝丝生气。
　　如今，村庄老了。那些被脚印磨出来的路已经被杂草覆盖，随着老人们的纷纷辞世和像我这样的人的出走，一些鲜活的记忆被隐藏在村庄的内心。新修的公路几乎可以抵达每家每户的门前，却再也留不住一枚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