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到缘生缘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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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刘员外看好了黄历,选了腊月十五那天见赶尸的陈玉仙。

那天阴雨绵绵,镇上的泥巴路坑坑洼洼。泥巴被无数人的脚踩过,熟得如石臼里戳了百十来下的糯米糍粑。陈玉仙一脚踏上去,泥巴就裹了厚厚一层,要用碎瓦片才能刮下来。

这可苦了陈玉仙身后那些客死他乡的肉身。

它们蹦蹦跳跳的,一路从遥远的广州过来,遇山翻山,遇水渡水,虽然有过粗心大意的时候,差点儿落下山崖或者掉入水中,但好歹关关难过关关过,终于来到了北靠洞庭湖的刘家镇。

到了刘家镇,陈玉仙就等着刘员外空出时间来见他。这一等,就等了六七天。

前面六七天白天晴空万里,晚上月明星稀。

偏偏腊月十四那天傍晚开始下雨,不大不小,却绵绵不断,好似深山老林里树与树之间的蜘蛛网,不过去不知道,走过去撞一脸。摸又摸不到,甩又甩不掉。

刘家镇的路上平日里不少人流和车马,地面被踩踏碾压,干裂的土地表面被碾出一层泥巴粉末,如同撒了陈年的面粉。哪怕是一只鸡从这里咕咕走过,身后都会带起一阵灰尘。

这雨水一下来,好了,面粉一样的泥尘变成了面团,变成了糍粑,变成了热锅里熬化的糖浆。

那些肉身僵硬,不能像陈玉仙那样弯下腰来刮鞋底的泥,于是越蹦越慢,仿佛脚底被拽住了。一不小心还会摔个猪啃泥。

它们一旦倒了,不能自己起来。陈玉仙只好去扶。

等走到刘员外家门口的时候,那些肉身已经浑身脏兮兮的,脸上都如泥塑菩萨一般狰狞。

守门人是个瘦骨嶙峋眼冒精光的老头。

见了陈玉仙和他身后三个尚未完工的泥菩萨一样的肉身,老头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等一下。”

老头是早就交代过的。他知道陈玉仙会在腊月十五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来。

老头返身回了院子里,陈玉仙等了一会儿,老头抱出一捆稻草,撒在了门前门后。

“好了。进来吧。员外说,它们可以放在大门后面。”老头指了指大门,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们的规矩是这样吧?”

陈玉仙知道,老头在地上撒稻草,是怕他和肉身脚上的泥弄脏了地面。

他想起每次从湘西路过时,那个梅花客栈的老板娘在门后铺好稻草的情形。

老板娘是怕这些肉身受潮。

而这个老头是怕地上弄脏。

同样的事情,却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三个肉身里,有一个是刘员外出了十倍的价钱请他陈玉仙带到这里来的。

刘员外还千万交代,路上不可让那个肉身有毫分损伤。

“不瞒你说,我曾跟她有很深的情分。我想在离世之前再见一见她。”刘员外说的话令陈玉仙非常意外。

可是陈玉仙见刘员外表情僵硬,冷漠得近乎无情。

陈玉仙见刘员外之前,以为刘员外有了一定的年纪。见面之后,他才发现刘员外居然是个年轻人。不仅年轻,还长得十分俊秀,有点儿书生气。但外面传言他是开当铺生意的,危险狡诈,黑白通吃,是个既肥且矮,唯利是图,年近花甲的人。

“我可以出十倍的价钱。”刘员外说完,端起茶杯,揭开茶杯盖,缓缓喝了一口。

在陈玉仙看来,刘员外完全没必要开这么高的价格。是多少,就该多少。他陈玉仙又不是特意为了这一单生意而做赶尸人的,也不是做了这一单就不做了。

陈玉仙注意到,刘员外手中的茶杯有青花金边,价值不菲,不过杯中的茶叶已经泛黄,茶水浑浊,显然是隔夜茶。

茶杯这么讲究,茶水怎么如此将就呢?何况隔夜茶喝了对身体不好,他不知道吗?陈玉仙心里嘀咕道。

刘员外喝了一口后,盖上茶杯盖。

陈玉仙看到他的嘴唇上留有一片茶叶,而他似乎毫无知觉。

“来的路上,请走快些,不要停留。”刘员外补充道。

陈玉仙缓缓道:“员外,做我们这个行当的,白天不能走路,只能晚上赶路,日程要比正常的慢很多很多。”

刘员外点头道:“我晓得。我听人说,赶尸人常来常往的路上有许多客栈,客栈里有许多诱惑。我的意思是,你在路上不要耽搁就好。”

可是等陈玉仙到了刘家镇,刘员外却让他在客栈里等了好几天。

在客栈里等待的时候,陈玉仙打听过刘员外的近况。他猜测刘员外要不是忙于处理当铺事务,就是身体抱恙,暂时见不得客。

一打听,他才知道,刘员外从去年立秋开始突然信起了老黄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翻开老黄历查一查,看看是哪个星宿值日,是黄道吉日还是凶日;看看今日喜神在哪个方位,出门是朝南走还是朝北走;哪怕是洗个澡呢,还要看看所宜所忌里面有没有“沐浴”二字。

陈玉仙记得,他正是去年立秋的时候从这里去广州的。

陈玉仙心想,莫非刘员外看了老黄历,觉得这几天不适合见我带来的肉身?

为了保护好刘员外嘱咐的肉身,陈玉仙让那个肉身站在中间,前后两个肉身是要送到别处去的。

有时候想一想,陈玉仙也觉得悲哀。哪怕是成了任人摆弄的肉身,没了呼吸,它们仍然有高低贵贱之分。价格高的放在中间,价格贱的放在前后。即使价格一样,师父也交代过,要看看肉身是不是白净,是不是细嫩。白净细嫩的,生前都是享受惯了的人物,山上的树刺划不得,路上的石头踢不得,天上的月光晒不得。

而那些皮糙肉厚的肉身,生前必定是苦命的人。正因为皮糙肉厚,便可以在前头开头,在后头垫尾。

陈玉仙到广州后没两天,就找到了刘员外想要的肉身。

让他意外的是,那个肉身居然是活的!

刘员外说,肉身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个当铺。肉身平时在当铺里坐着,只等人来当东西。

可是陈玉仙找到的肉身开着一个满街人都知道的豆腐铺。

刘员外怕他弄错,还给了他一幅肉身的画像。

在喊出肉身的名字之前,陈玉仙对照着画像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正在豆腐铺卖豆腐的女人就是他要带到刘家镇去的肉身。

更让他意外的是,豆腐铺里还有一个打豆腐的男人。

“岚岚!”陈玉仙试着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

她若是叫这个名字,听到了自然会有反应。她若是不叫这个名字,也就会置若罔闻。

然而,卖豆腐的女人惊了一下,眼神惶恐地朝他看了过来,接着脸色变得比豆腐还白,好像看到了前来夺命的牛头马面。

男人见女人踉跄不能自支,急忙过来扶住她。

女人有气无力地对男人说道:“我怕是时日无多了。你不要伤心,我们的缘分有限,能走到今天,已经知足。”

男人说道:“你是这几日太劳累,虚脱了。哪能到你说的那个地步!”

说完,男人搀扶着女人到后面的里屋去。

打起里屋的帘子,即将走进里屋时,那男人忽然回头看了陈玉仙一眼。

那眼神里满是凛冽的寒意。

陈玉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陈玉仙听到街上人说豆腐铺的女主人去世了。

陈玉仙赶到豆腐铺的时候,豆腐铺已经挂起了许多白布条。

打豆腐的男人见他来了,将他拉到里屋,说道:“岚岚临终前跟我说,她听到你喊她的小名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这个小名,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知道。她说她还有一份尘缘未了,你是来带她去了结那段尘缘的。”

说这些话时,男人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陈玉仙引领着岚岚往刘家镇赶路的时候,无数次想过那个男人的眼神。

是什么让那个男人的眼神凛冽,又是什么让那个男人的眼神柔和?陈玉仙想不明白。

而他陈玉仙,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无情的索命鬼,一会儿感觉自己是个慈悲的救赎者。

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路上,陈玉仙感觉这个肉身跟往常的肉身不一样。虽然她已经失去了呼吸,但是眼珠子偶尔会动一下,或者不经意打个喷嚏,总感觉她随时要活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总不能把岚岚送回豆腐铺去。何况他这一趟还有另外两个肉身。

师父在世的时候曾说,师父以前遇到过死刑犯假装僵尸,躲在肉身之中。死刑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逃跑,所以借赶尸掩人耳目。

陈玉仙问师父,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师父说,总不能把死刑犯送回去吧。他有通天的本事从监狱里打通关系出来,送回去也没有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当做僵尸送到目的地去。

师父还曾说,也有背负巨债的人假死,然后让人托付他送走。他不知情,便赶着上路了。后来发现异常,也只好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事还是坏事都要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陈玉仙是第一回碰到这种事情,好在师父传授过经验,他决定跟师父一样,硬着头皮把岚岚送到刘家镇去。

到刘家镇之前,陈玉仙特意多照顾岚岚一些,下雨的时候撑伞,不让雨水落在她身上。过荆棘密布的山林时,给她裹一层棉麻布,不让刺尖划破她的衣裳。

路过梅花客栈,在客栈歇息的时候,客栈的老板娘见陈玉仙对岚岚的照顾无微不至,打趣道:“这可是位贵宾呀!”

陈玉仙将前因后果说给老板娘听了,感慨道:“你说是贵宾,这一路走来,我倒觉得她是位大小姐,我是她的仆人。”

老板娘道:“你还别说,说不定上辈子你就是她的仆人。因了这个缘分,你才这么一路伺候着她。”

“照你这么说,那些肉身都曾是我的主人?”陈玉仙不以为然。

老板娘道:“当然不是。那些肉身啊,以前可能给过你恩惠,曾经给过你一碗水啊,或者一碗饭,或者在你流落街头的时候,打赏过你一枚铜钱。”

陈玉仙撇嘴道:“我以前可怜到了这个程度吗?”

老板娘笑了笑,说道:“也未必是这样。可能你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脾气暴躁,他们曾是你的仆人,被你打过板子,抽过鞭子。”

陈玉仙挠头道:“同样的事情,怎么差别这么大?一会儿是流落街头,一会儿是纨绔子弟。”

老板娘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此生相见的人,要么是还债来了,要么是讨债来了。还债来了,便对你好。讨债来了,便对你不好。也许以前他们对你好过,你现在帮他们回到故乡。也许以前你对他们有欠,他们现在找你伺候。”

陈玉仙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我之间以前是什么样的缘分?”

老板娘脸色一红,反身走了。

师父在世的时候,也曾跟陈玉仙说过类似的话。

师父说,人与人之间,都要莫大的缘分才能相见相识。有的缘分让人成为了亲人,有的缘分让人成为了情人。缘分不够的,骨肉分离,变却故人心。缘分足够的,和睦可亲,此生共白头。缘汇则生,缘离则灭。人们大多只看到了生离死别,没看到缘生缘灭。

陈玉仙觉得,梅花客栈的老板娘是能看到缘生缘灭的人。

第二次见到刘员外的时候,陈玉仙才知道,刘员外才是真正看到了缘生缘灭的人。

陈玉仙将三具肉身赶到大门后面,跟着守门的老头见到了会客厅里的刘员外。

可是刘员外一直背对着他,面朝照壁。

照壁上有一幅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古诗。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老头悄声道:“今日喜神在北方,所以员外对着照壁不转过来。没有故意怠慢你的意思。”

陈玉仙点头。他并不在意这些。

老头说完,悄悄退下。

待老头脚步声已远,刘员外问道:“这字画上的诗,你认得吗?”

陈玉仙还是读过一些诗书的,知道那是古人苏东坡写的诗。

“这不是东坡先生的诗吗?”陈玉仙答道。

刘员外微微惊讶道:“原来你认得!你知道这首诗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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