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兆凡：争议这么大，谈谈《再见爱人》嘉宾们孰是孰非

作者：郭兆凡

C计划联合创始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曾任职高盛集团，后从事地震重建工作和教育创新研究。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再见爱人》第一季播出的时候，我写过。如今第三季结束一周了，网上还有很多人在热议其中的孰是孰非。

真实的亲密关系中的冲突、妥协、无助和爱意，会引发我们对价值观、是非对错、教育、性别平等、爱情和婚姻等诸多问题的思考和讨论，也能让我们更了解自我和社会，这很难得。

在年轻人普遍不愿爱、不敢爱的当下，在结婚率走低、离婚率高涨、不幸福的婚姻比比皆是的当下，我觉得对这档真人秀的讨论也颇有意义——我们需要更了解自己、了解爱、构建起独立的人格，我们也需要反思教育子女的方式，真正让子女少走一些，我们在感情上走过的弯路。

老纪和王诗晴的争议可能是最大的。

老纪比王诗晴年长将近10岁，在一起12年，王诗晴基本是被老纪塑造而成的。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俩人主要的冲突是：王诗晴觉得老纪对自己的控制太多、易发怒、家务做得不够多；老纪觉得自己都是为了王诗晴好，反感王诗晴经常在外人面前“控诉”自己，自己做了很多但没得到足够的肯定，依然被要求做更多。

比较具体的例子是，老纪会要求王诗晴每天穿自己给她搭配的衣服，会说她“脑子不好使就少说话”，她把油点溅在自己衣服上时老纪会批评她……老纪说她是模特，所以要时刻注意形象，但王诗晴觉得这让自己很累。

网友中也有两派观点： 支持王诗晴的觉得他应该赶紧远离毒性关系，觉得老纪有暴力倾向、在PUA她；支持老纪的觉得王诗晴忘恩负义、情绪化、太强势、不懂沟通。

孰是孰非？

我的观点是，老纪其实是很老派的男性角色，让我想到老一辈的一家之长。

他有很多优点，比很多不顾家、又花心、还脾气火爆的男性，还是要好很多，所以很多网友认可他。

他重视家庭，责任感重，道德感强，把钱都交给王诗晴管理，拒绝在家里的房本上写自己的名字，希望给王诗晴更多安全感。但他对自由、多元和平等没太多概念，好面子，会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以愤怒的形式爆发。

潜意识里，他不太能接受对自己的批评和多元的价值观，所以容易把不同意见当成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把自己认为的好强加给别人，总是想赢。

/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这样的男性和什么样的女性更容易和谐生活呢？一种是对自由、平等和多元没有太多诉求的传统女性，很看重他给的安全感，真心愿意一直听他的；另一种是非常爱他，同时内心足够强大，且沟通能力极强的女性，能做到接住他的情绪，用智慧的方式帮助他表达情绪，能情绪稳定地提具体的诉求，能守住自己的空间，知道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说多少、怎么说。

1 0年前20出头的王诗晴看似是前者，但她本性并非如此，随着成长她必然想脱离老纪的掌控； 她也没有强大到成为后者，换成第一季的佟晨洁应该可以处理得比她更好。

但是，社会对王诗晴的要求，对很多女性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呢？社会中真能做到像佟晨洁那样的人又有多少？人们对男性是否有同等的要求？

女性要尽可能做得完美，男性才更可能改变自身的问题；一个男性只要比普通男性做得更好，就需要被肯定，而不是再被要求，哪怕那要求是基于平等的合理要求——这是常见的思维方式，把家庭和男性成长的责任，都放在女性身上。

在现代社会的婚姻中，一位女性希望有穿衣的自由、处理自己工作的自由，这都是合理的诉求，学习如何在亲密关系中回应对方的合理诉求，这是老纪的功课，它不应该以王诗晴的言行是否完美为前提。

王诗晴的沟通和表达能力其实也不算差，她谈婚姻问题的时候会讲到具体的事件，而不是一味指责，有时她发现自己表达不准确，被对方指出后，她也会澄清表述并进一步说明。

/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至于王诗晴是不是忘恩负义？如果她是处心积虑在房本上不写老纪的名字，如果她明显以获得财产为目标，达到目的后就和老纪离婚，这样的评价更有理据。但如果因为她在婚姻中获益，就否定她的诉求，否定她离婚的权利，那也有道德绑架和诛心的嫌疑。当然，如果几套房子确实都只写了王诗晴的名字，建议王诗晴离婚时主动更公正地分配家庭财产，体现老纪的付出，这也是很有道理的。

总的来说，我觉得演播室的嘉宾和很多网友对王诗晴过于苛刻了。

孰是孰非？没有标准答案。关键还是在于：双方对婚姻中的自由、平等和多元的理解是什么？是否匹配？

分成两派的网友的差异，可能也和价值观差异有关。如果你非常看重忠诚、道德和陪伴，不太看重个人的自由，你可能觉得王诗晴小题大做，为这些琐事吵来吵去，不懂得珍惜和欣赏一个好男人；如果你非常看重自由、平等和多元，更可能觉得老纪的很多观念和做法让人难以忍受。

而王诗晴需要做的，其实首先是了解自己，不是那个被老纪塑造的自己，而是独立的自己。她真正想要的、她最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他俩是这一季唯一选择继续牵手的嘉宾，很多网友大跌眼镜或担心不已。让人高兴的是，老纪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有问题；让人唏嘘的是，王诗晴最后只说意识到自己有很多问题，似乎不再提自己的那些诉求了。如果最终王诗晴压抑了自己真实的需求，来换取婚姻的平和，同为女性，我会尊重，但也会觉得可惜。

在亲密关系中，多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当然是好事。每个人都从改变自己开始，关系才更可能被改变。

但问题也没这么简单。

几十年累积的习惯和思维方式，不是一朝一夕能被改变的，下定决心改变自己的人，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反复原形毕露，让对方更失望，节目中王睡睡和王诗晴都面临过这种情况。

如果王诗晴能更快成长得像佟晨洁那样“强大”，能持续帮助老纪从“知道”到“做到”，真心能接纳当下的老纪，我想他俩可以很幸福。但如果任何一方退缩了，那激烈的冲突或许还是难免的，等生了孩子，交集更深，情况更复杂，冲突往往也会更严重。

支撑他们继续婚姻的，是爱，这在功利的社会中难能可贵；而限制他们选择的，可能是那些性别不平等的观念，以及传统观念中对一生一世的婚姻的执着。有时候，两个底层价值观就不匹配的人，早放手，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

张硕和王睡睡从校园开始恋爱，在一起10年。

俩人主要的冲突是：睡睡觉得张硕在一些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拎不清，不重视自己的需求，道歉很快，但不改变行动，说话喜欢抬杠，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张硕觉得睡睡对他要求比较高，会发脾气，他也希望睡睡能多从语言上肯定他。

比较具体的例子是，张硕的伴郎在他们婚礼上性骚扰伴娘，张硕却并没有态度明确地谴责伴郎；他经常和朋友在外面玩，在睡睡生病等最需要他的时候，即使她提出希望他陪伴和照顾自己，他也会拒绝；他也没有时刻照顾她的需要，例如在她上车前把座位上的包拿开……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睡睡说，等一个男孩长大，太累了。

男孩和成熟男性的区别是什么？我想是懂得看到自身的问题和责任，而不是习惯于以外在因素为借口；是有逻辑一致的，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是能够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

张硕后半段也终于意识到，是他做得很不够，让睡睡受了很多委屈。

睡睡说，结婚前张硕不是这样，前面恋爱的七年，他一直有求必应，很重视她，努力做事，经济独立（现在反而会问父母要钱）。

很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结婚前后，张硕如此不同？睡睡如此不满，为什么不选择分手？

我觉得都和一些性别不平等的观念有关。

对张硕这样的男性来说，常见的隐藏观念是（他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结婚前，男性在追女性，就要尽可能对她好，才能追到她、留住她，结了婚，她就是我的人了，不太需要花那么多心思了；作为男性，就需要证明自己比妻子更强，无论是处事还是赚钱，现实中发现其实是妻子更强，就容易感到压力大，用张硕的话说，他太想证明自己了。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从睡睡这边看，她对张硕的问题看得很清楚，对自己的需求也很了解，自己不看重张硕的经济收入，更看重他随时满足自己的需求，对自己好，像结婚前那样，“瓶盖都不用自己拧”。

睡睡自然有权利选择自己更看重什么，而且节目中的信息有限，还比较难判断她的需求是否都很合理。

所以我也不针对睡睡个人，但我想分享自己这些年的反思和观察。

在性别不平等的大环境中，女性对男性过多的心理依赖是很常见的，例如表现为希望对方全方位照顾自己，甚至像偶像剧中那样，又例如在明知不合适、让自己很伤心的感情中，也很难决定分手。

期望对方在自己生病时照顾自己，时常回家陪伴自己，给自己适当买花送礼物，这都是亲密关系中常见的合理诉求，但是，自己拿开座位上的包、自己拧瓶盖、自己倒水，享受自己为自己服务，其实也很棒。

毕竟，一个人要能持续一生，时刻观察到另一个人的大大小小的需求，这是很难实现的，当我们分清自己更核心的需求，平等和持久的关系才更有可能。

节目的最后，睡睡在车下留了字条，写着，“我在未来，若是太慢的话，我就不等你了”，她最后选择不下车。张硕看到希望，特别高兴。一个多月之后，睡睡选择搬离他们的家，结束这段关系。她感到开启了新的生活，特别开心。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我为睡睡感到高兴，把校园恋爱的美好留在回忆中也挺好。相信下一次恋爱，她更清楚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人。

傅首尔和老刘婚恋15年，有个上中学的儿子。

/《再见爱人3》综艺截图/

俩人最核心的争议是：好像已经不爱了，对彼此没了要求，更多是习惯。傅首尔觉得老刘人品好，性格好，但她认为他能力不行，对生活缺乏热情，做事有头没尾；老刘觉得傅首尔不再需要自己了，他一度认为自己对傅首尔没有爱了，经过18天的旅行后，他发现自己还爱她，但他依然选择放手，因为他知道，这是她更想要的结果。

老刘其实并不是对什么都没有热情，他喜欢旅行，但傅首尔不喜欢；傅首尔想飞得更高，她觉得老刘有才华，希望老刘能写剧本，但老刘做不到， 分开后，老刘轻松了，自由了，反而愿意做、能去做了。

有时候，两个很不一样的人可以幸福生活，有时候，不行。没有对错。

很多网友说，傅首尔性吸引力那么低，离开老刘她以为自己还能找到更好的？老刘又没有出轨，对她好，人品好，又爱她，她太不懂得珍惜了，有钱、强势又不漂亮的中年带娃女性，离了婚可就很难再婚了。

很多女性因为这些考虑，选择在一段食之无味的感情中隐忍，这也是社会大环境下个体的无奈，我很理解。

所以我欣赏和敬佩傅首尔“不再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了”，她勇于离开别人看起来很不错的一个男人，承认这段关系不是自己想要的了，并且让分手尽量体面和平和，尽可能减少对彼此的伤害。

就挺好。

老纪和张硕，都是父权制社会中最常出现的男性形象：控制欲强的男性和没长大的男性。

也不是说这样的男性都不值得被爱，但在更多女性接受了高等教育、有越来越多性别平等意识的当代社会，这样的男性更不容易建立起高质量的亲密关系。

性别平等，不仅仅让女性生活得更好，其实也会让很多男性过得更幸福。

前一阵我和蓝方做了一期关于性别教育的直播。如何把儿子培养成“践行性别平等”的男性，这是我很希望能做到的事，改天我再专门来写。

而如果我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会希望她从经济到精神上都能独立，多谈几段恋爱，更了解自己，不迷恋被一个男人塑造，不依赖由一个男人满足自己的全部需求，在任何年龄，都有分手或离婚的勇气和决心，她能爱自己、依靠自己、保护自己。

我希望20年后孩子们面对的那个社会，能支持个人做到上面的这些，而不再像现在的社会，为个人设置了如此巨大的障碍。

而这要从何开始？我觉得第一步，是我们要能讨论人们面临的问题，这讨论不是建立在攻击、网暴和删帖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爱、理性和倾听的基础上。

婚姻不是人生的必需，但爱是，无论是爱自己、爱某个人、爱一个个具体的人，还是更博大的爱。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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